第七節 六(1 / 3)

六子進過日本人的憲兵隊,住過三自傳訓班。到底有些磨煉。進了特警指揮處,堅信敵手對自己依然隻是懷疑。還是要逼口供。或者“通匪通共”沒坐實,或者還想榨別的油水。要不然,還不當下就槍斃了?心下怕死,又覺著還有一絲生機。

開始兩天,沒過堂,隻關在號子裏。鐵門鐵柵,還要加鎖。夥食自是差勁,窩窩頭鹹菜,吃一頓紅大米配醬油湯算改善。八尺間架砌個土炕,關了七八人,睡覺都是側身躺。天寒地凍,都沒鋪蓋,又嫌擠又想擠。

關一個號子的,有受過刑的,還有戴腳鐐的。受刑的哭泣呻吟,沒受刑的戰戰兢兢。不戴腳鐐的脫下褲子抓虱子,戴腳鐐的不脫褲子竟然能把褲子翻過來也抓虱子。六子見識一回新鮮。也有的打問六子什麼案子,六子如實說不知道。特別有一個家夥斜歪八吊的,和六子套近乎,說些什麼“咱們的部隊快打進來了”之類的話。六子不睬他,從磚縫裏摳下白灰來畫了棋盤自個兒擺棋式。那家夥把人惹煩了,六子就罵:

“打瓜還得看皮瓣。任什麼歪瓜裂棗都能端上來!”

同號的就哄然笑了。直到這時,戴腳鐐的才率先戳穿那家夥的麵目:

“後生,三隻手吃飯,嘴都吃歪了,眼也瞅人口袋瞅斜了,還混充共產黨!叫你爹媽重做你一回去吧!”

大家看六子像個有來頭的,氣定神閑風雨不透,轉而關照他:

“得罪下這坐探,往下就怕要皮肉吃苦啦!”

六子也怕受刑,但依然不慌不亂,不毛不躁,不紅不綠。

往下,果然就過堂受審。拍桌子打凳子,威脅帶詐唬。某年某月有某某是賢德盛保出,前後數次,共有十六七人之多。這些人哪兒去了?我們都查清了,你保的都是共產黨要員!你還嘴硬說不曾通匪通共!你就是共產黨!說!什麼時候入黨的!日偽時期你就和王林張嶽飛有勾結,當我們不知道?

六子反正認了死理,有口供絕對沒命,沒口供興許還有生路,咬定了不認識什麼王林張嶽飛。至於賢德盛保人不假,但那是盧師長參股的鋪麵,自己做不了主。

回到號子,講說問官模樣,大夥說那是個科長。要是沒審出結果,隻怕就要用刑了。落在人家刀板上,有什麼法子。窩窩頭鹹菜,六子也猛吃;光板涼炕,照樣呼呼大睡。蘊足氣力,準備扛那刑法。

二次提審,三五句話之後,帶到刑房。六子就坐了老虎凳。怪不得聽說村裏鬥老財的時候,富戶米小老漢叫貧農團的打手三板筋親爺爺,李德騏的老子又哭又罵。那真不是人能抗得住的罪過!人被緊緊貼牆坐實,大腿根兒和膝蓋上綁緊兩道皮帶,腳後跟那裏先是墊木板,隨後往下邊敲木楔。開始,那疼勁還知道在膝彎那兒,兩道火線噌噌竄到後腰,最後竄上腦頂心燃成一隻火球。六子閉住氣,頂著頂著,終於扛不住了,喘氣,呻吟,吼叫,扛麻包喊號子那樣嚷:

“操,操,操你媽呀!”

“疼,疼,疼死爹啦!”

耳邊聽得釘木楔的聲音“哢哢”響,像是錐子攮進了後脊梁,往下就什麼也都不知道了。

受過了刑,屍首似的拖回號子。隻是口渴,不想吃東西。疲累之極,瞌睡得要命,兩條腿疼得自己在那跳,睡不著。聽見那戴腳鐐的讓人刮下馬桶尿堿來灌自己,又叫大家給自己腿上撒熱尿,使棉花套子搓。覺得是搓自己的腿,又木木的不知是誰的腿。昏昏沉沉半醒半寐睡了一晚,腿彎那裏火燙針紮似的疼醒過來,腿卻不跳了。咬了牙關,也可以不呻吟。受過刑的,有的說六子身體太好,扛刑時間長,怕是腿傷也重。有的勸六子掙紮起走動走動,活絡經脈和關節,此時受些疼痛,不至日後落個拐瘸。

扶了炕沿窗台能勉強走動了,六子記得是進來第六天,又被提審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