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是共產黨的什麼書記來,是你害怕大刀片子和大石頭哩吧?”
講出這話,不由後悔。這不是“打人打臉、罵人揭短”,刺激人家報複嗎?那老虎凳豈是好坐的?腿可也就疼得更加厲害。一邊揉腿,一邊呻吟,真個痛徹骨髓,裝的也是真的了。
那話卻果然擊中那家夥的痛處,跳起來拍桌子。拍打著又咳嗽連連,吐痰擦嘴的。往下再問什麼話,六子概不回答。隻嚷腿疼,一聲更比一聲高。
回到號子,六子披身流水,渾身汗濕都帶尿臊味兒。那戴腳鐐的說,灌了尿堿抵了事,這下子不怕毒火鬱結了。六子疲勞不堪,又都勸他不敢躺下,逼他來回走動直到汗水落盡。
已經第六天,消息遞不出,外頭也沒個訊兒。莫非腳行裏夥計們挪動不了,沒把話捎到南肖牆?這回要是出不了特警指揮處,怕是這輩子就了結了。自己二十七,女人才十七。嫁人吧,又不能生養。再過個把月,兒子一周歲,要是跟了別人改了姓,知道他爹是誰?家裏老爹老媽準要爭那孩子,要是老媽給照看娃娃,倒也歇心。六子住進號子來,頭一回不能安睡。終於迷糊著了,睜眼卻已天亮。同號子的說六子夜裏睡夢中哭了,抽抽噎噎的,好傷心。六子隻是不相信,人們都說聽見了。六子就怪難為情,五尺五的漢子,什麼時候這樣稀鬆過?殺頭不過碟子大個疤。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活百歲。吃也吃過,喝也喝過。早死早轉生,輩輩活年輕!自己給自己寬解著,來了窩窩猛吃,醬油湯猛喝。
第七天下午,約摸五點多鍾,突然有人來傳,說是科裏叫他去辦手續,外頭來人要接他出去。這真是喜從天降!腿也不那麼疼啦,不扶牆壁能走十幾二十步。到了科裏,頭回審案的科長喜眉笑臉的,換了個臉罩兒說話:
“張先生,真不知道你是中央方麵的人,咱們誤會啦!叫你受了苦,也是上命差遣。上頭那人要立功,恨不得抓來的人都打成共產黨!這回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六子聽得糊裏糊塗,隻好漫應著。科長遞過煙來,大大方方接了。也就一支煙的工夫,到了下班時間。手續辦不完,今晚出不去了。科長就大罵辦手續的是著急回去抱老婆,一頭著人到門外告訴張太太,說明兒一早再來接人,一頭親自送六子歸號。還特別叮囑看號子的,好好看承張先生。沒有他的命令,明早上之前任誰都不許提審張先生!
六子墮入五裏霧中,隻清楚是家裏女人來接自己。怎麼又是“中央方麵”?不得而知。號子裏的人,聽說六子要出去了,有的就突然冷淡許多,有的則告訴家庭住址什麼的,托六子幫忙捎話。這一夜,六子可就真是睡不著了。身上也冷,虱子也咬,關節也疼,煙癮也大。幹脆睜著眼等候天明。
第二天早晨八點剛過,六子死裏逃生,出了特警指揮處。
外頭,初陽耀眼,空氣清新。自家女人和盧老漢笑逐顏開,等在大門崗哨外廂。
六子暢快呼吸兩口,挺直腰身大步往過走。膝彎裏不吃勁,一個趔趄,幾乎栽倒。
這一天,恰恰是那金剛眼斷然算準的第八天。
父親幾番被捕均獲營救,實屬萬幸。
第一,他始終沒有口供,自己嚴守了一條生命線。
第二,不能不慶幸那時當局的腐敗。那是一個權力社會,是一個金錢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金錢與人情可以軟化權力。權力可以換取金錢,金錢可以換取生命。曾讀到過一個觀點,講腐敗弱化瓦解極權的進步意義。從某種角度某種意義上,也許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