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9師,政治部驗過了介紹信,歡迎熟悉情況的同誌來支援正規軍。部隊眼下正進行戰前休整動員,叫六子暫時跟隨偵察科一位宋參謀行動。這支部隊打太原時要攻哪個方向?這是軍事機密。不過六子多半可以猜出來了。因為宋參謀拿軍事地形圖來詢問六子,六子看不懂那許多符號,但所問鋼廠、電廠、兵工廠、火車站,包括河流橋梁都是太原城北地名。老孟所以派自己來這支部隊,也都是有所用意吧!
這位宋參謀外省口音,也是農家出身。熟慣了,海闊天空聊些話題。省城人是不是每天都吃大餅油條?有錢人是不是都討幾個姨太太?軍官們是不是每天摟著舞女跳舞?
六子知無不言,一一解答。
有一次,就他們兩個人。宋參謀仿佛是不經意,像是隨口詢問,又像自言自語:
“打下太原城,一人一個大學生。能有這事兒嗎?太原城裏滿共多少人,會有那麼多大學生?”
說過了,也不看六子,自己沒事兒似的踱步,像是沒說過。六子沒有應聲,不好應聲,隻當沒聽見。
部隊號了民房居住,起床跑操開飯睡覺都是吹號。命令臥倒,不管水坑糞堆都得趴下;還有個口令叫匍匐前進,半趴在地下使肘拐膝蓋那麼往前咕擁。站個隊列,刀切似的,誰要超前錯後,值星的過來啪啪兩腳。那份緊張那種約束,六子覺得自家就受不了。
夥食呢,不能說賴。小米幹飯,山藥蛋菜。六子當年就是相中那小米幹飯差點參加了區小隊。但是,一日三餐,三日九頓,總是小米幹飯,山藥蛋菜也總是切了指頭粗的棒子,就吃得人著急。調劑口味,小米飯裏煮點豆子,還是喂馬的黑豆。難得吃一次麵食,要吃也是小米磨成粉,蒸窩頭、拍餅子。腳行的苦力,天天吃蒸饃,都能吃煩了。吃糧當兵,當兵吃糧,這份口糧不容易吃呀!
過了一段,六子由宋參謀陪了下到師部特務連來熟悉情況。好好的部隊,怎麼叫個特務連?原來是連隊三個排,都有特別任務。一個警衛排,一個偵察排,還有一個通訊排,與普通作戰序列區別開來。
正趕上開展訴苦活動,班裏訴了排裏訴,排裏訴罷連裏訴。班裏訴苦時,班長號召大家訴苦,副班長拿上本本來記。戰士們爭先恐後舉拳頭:班長我先訴!班長我先訴!班長讓誰先訴,誰才能訴。被告訴先訴的,很光榮,很幸福,就得訴出個樣子,要哭出來。訴苦的哭的時候,別人也跟了抹鼻子擦眼,副班長都記下來。班裏訴苦過後,排裏訴。這就是各班選訴苦代表。排長號召大家訴苦,各班的代表又爭先恐後舉拳頭嚷:排長我先訴!排長我先訴!
訴了幾天苦,然後表決心。敵人的碉堡很堅固,誰去送炸藥包?戰士們就又爭先恐後舉拳頭:班長我去!班長我去!副班長又都記下來。
訴苦表決心是這樣,吃飯時是另一樣。小米幹飯是隨便吃,山藥蛋棍棒卻要分派。一人分那麼半勺,菜盆裏剩一點底兒。這個菜底兒誰來吃?大家都喊:班長我夠啦!班長我夠啦!班長指定誰吃,誰才服從命令吃掉那口菜。
六子後來知道,北京和平解放之後,共產黨也曾有和平解放太原的願望。還曾經策動過閻錫山手下一個師起義,消息敗露,準備起義的師長被害。這才下決心武力解決太原。而那正是聽著多少萬大軍又訴苦又表決心的日子。
天氣轉暖,河流開凍。這一日,部隊突然改善夥食。蒸饃管吃,豬肉粉條大燴菜一人一碗。當兵的議論,六子也猜測,部隊要行動了。果然,當天晚上就吹了集合號,隊伍夜行軍趕到太原東山。也沒號房子,就在野地裏宿營。六子嫌冷,進村找地方,見家家門板都被摘掉,說是都綁了擔架。民夫們擠滿了家家戶戶,壓根兒沒有個能躺倒身子的地方。六子幹脆鑽在一家場院的莊禾堆裏睡了,迷迷糊糊當中,身邊就又擠進來幾位。
天亮睜眼一看,嗬!滿山遍野都是人。軍隊灰黃一片,細瞅,按連隊湊了堆兒,正埋鍋做飯。民夫們也編了隊,可就吵鬧吼叫,呼兄喚弟,喂牛飲驢,亂成一鍋粥。村街、場院、河漕、地塊、峁梁、溝壑,看著都沒處插腳。六子要找特務連,繞村一周足足二三裏,部隊挨著部隊。滿眼都是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士兵,看著哪個也像認識的,細瞅又都不認識。向背手槍的打聽,說特務連到前邊去了。前邊是哪邊?該是西邊吧!溝壑過去是溝壑,峁梁前頭是峁梁,人馬就不曾稀疏過。一共聚集了多少部隊呢?又動員了多少民夫呢?
聽民夫的口音,有壽陽的、平定的、昔陽的、左權的,當然也有六子家鄉盂縣的。肚饑了,湊到一家民夫的鍋灶跟前,沒有碗筷,衣服襟子上包了兩坨小米幹飯,撿了兩支莊禾杆子,胡亂填了肚皮。趕了牛車吆了毛驢的農民說,從正月裏出來應差,都一個半月啦!跟著部隊走了幾百裏地,再不叫回家,就誤了下種啦!有回去的嗎?有!車上糧食卸淨的,又返回去拉糧食,反正太原沒打下,都不能回家種地。
順著東山往下的坡勢又趕了十來裏地,快晌午了,瞭見一個百八十戶的莊子。莊裏莊外仍然都是人。河漕裏,當兵的挖些坑,正在那兒等水,坑底滲點渾湯泥水,都舀進桶裏。找老鄉一問,這是北澗河,兩丈來寬的河水被大軍喝得斷流,已經兩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