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舊城,方方正正周邊十八裏十八步。西臨汾河,河上隻有日本人當年修的一座洋灰橋。開闊地帶寬廣,防守不易,進攻也太暴露。西山又太遠,無法支援守城。城東南雙塔寺,城東北臥虎山,高岡逶迤漫延,與太原城互為掎角之勢,閻錫山的鋼鐵防線就布在這兩處。聽說日本人幫著設計了子母碉、連環堡,城防堅固華北稱最。外圍戰鬥打響,爭奪這兩處製高點,打得分外酷烈。
戰鬥打響前,東山根兒堆起了三四垛小山那麼大的棺材堆子。戰士們特別是報了名送炸藥包的勇士紛紛上前挑選棺材,也許都意識到活下來的可能太小吧。少數幾個像是鬧了點酒喝,大嚷大叫,壯懷激烈;多數默默地,把自己的名字條兒貼上選好的棺材,怕不牢靠,仔細壓壓平展。看著十七八、二十郎當的後生家們,六子心裏忽就刀子剜似的難受。都是些人芽芽,還都沒有正經活過哩呀!
守軍的碉堡地堡,火力猛烈,也特別堅固。大軍這頭的炮火打過一輪兒去,敵人的工事那裏煙塵迷漫,總該沒什麼活物了吧?衝鋒號吹響,整連整營的人馬衝上去,碉堡地堡裏仍然火力猛烈,狂風刮倒莊稼似的,都被放展。機槍掩護,特等射手瞄了槍眼打,送炸藥包的又不斷被打死。終於有人拉響炸藥包,炸掉火力點,部隊才能往前推進一截。
炮火轟擊那麵,六子就擔心被抓去修工事頂炮灰的於老四背鍋五他們,不知能不能逃出這場劫難。火力點打倒成片的隊伍,六子又心尖子打顫。衝鋒號卻一遍一遍吹,整連整營的人一次一次往上衝。真是一尺土地十寸血,片片江山血染紅!
到底攻占了臥虎山製高點,太原城失了屏障,完全暴露在大軍的火力之下。戰士們押著俘虜往後邊去,一個俘虜兵拐了腿,背鍋扛蛋的像是腳行裏的背鍋五。隻看個側影,六子也沒敢招呼,不知是不是。宋參謀眼睛熬得血紅,胡茬子黑森森的,說師直屬隊損失也不小。偵察排要偵察火力點,通訊排要架線,工兵排既要排雷還要炸大型火力點,隊伍減員不止三分之一。那位副班長老壽星也犧牲了,伏在水渠裏,一發迫擊炮彈可可落在身邊。人給炸成幾截,隨身帶的小本本也炸散了,飛舞如紙錢。連那樣小心在意的老壽星都躲不過,處在這種戰場裏也隻好聽天由命吧!
攻城前夕,六子下到了攻城尖刀連。
我軍大炮已向城頭城中轟擊了幾天,城裏也有炮彈打出來,卻很快被壓製下去。失去屏障的太原孤城頂多是在作困獸之鬥罷了。
攻城尖刀連若從城北正麵登城,兵工廠發電廠雖可依托逐次推進,但也可能在廠區受到抵抗。若從東北方向順著北沙河推進,可以直接撲到城牆根兒。北沙河這個季節沒水,河漕裏據六子所知又從沒埋過地雷。宋參謀把六子的意見反映上去,上麵決定大部隊仍從正麵推進,攻城尖刀連就沿北沙河直撲城底。待攻城炮火延伸,立即登城,爭取登城頭功!
攻城當日早上,大軍集中了所有大炮轟擊城垣。發炮聲、爆炸聲,響得聽不出點來。尖刀連全體戰士都解掉背包,一律短把子槍,腰裏別滿了手榴彈。大家斜刺裏沿河漕推進到離城牆幾百米的地方,等候攻城信號。炮火剛開始延伸,信號彈升空的同時,衝鋒號乍然吹響,一片喊殺聲在耳邊在身後轟然響起,猶如山崩地裂,正不知有多少萬人發出戰叫,其威勢更比炮火齊射還要奪人魂魄。
喊殺聲裏,尖刀連百十號人撲向城垣。六子腳底似有彈簧繃出,也呐喊了隨著隊伍衝向前去。這時,便是前頭是萬丈深淵,有刀山火海,也都不管不顧。仿佛前生後世俱都消失,生命在此刻盡數投入這衝鋒陷陣了。身邊有人跌倒,前邊城牆根兒有爆破的強光。六子跑著,忽就栽倒,雙手插進土裏。抬頭看,城牆炸開一道豁口,城磚塌土鋪成一條斜坡。眼前盡是綁腿布鞋,亂糟糟蹬動。
從小北門這廂炸開的城牆豁子口,六子隨著199師攻城尖刀連爬上城頭,瞭見城南城東皆攻城得手。紅旗招搖,軍號呼應。城中幾乎不再有什麼抵抗,隻有閻錫山的督軍府內梅山那兒還有些稀落槍聲。
太原城就這麼攻下來了。
六子自然不會悲哀,可也確實沒有多少欣喜。
而他到底也說不清自己的當下感觸:
這算是打進了別人的院子呢,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父親是個老百姓,不是哲人。但普通老百姓,不能說他們不懂哲理,沒有類乎哲人的思考。
對於親自參與過的曆史,他們天然地拒絕宏大敘事,不愛聽意識形態化了的高頭講章。他們更信任自己的皮肉親曆。他們口中的曆史,就愈加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