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頭上瞭望城中,城牆腳根兒的房屋多數挨了炮彈,或炸塌屋頂或院中翻著彈坑。城中心街市,瞅不親切,似乎損毀不大。六子這時最擔心的不過是自己的兒子,不知圍城幾個月,奶媽全家和孩子是否挨餓,是否平安,更不知攻城幾日,炮火連天,可又安全。
登城向導的任務已經完成,六子急不可待來找宋參謀。宋參謀說,攻城時從望遠鏡裏看見六子隨部隊爬上城頭的,誇讚六子勇敢。聽了六子急於進城的願望,帶他找到政治部。部裏領導講,除少數隊伍留在城中之外,大部隊將撤出太原城休整慶功。六子完成了任務,當下開具了一張介紹信給城工部。特別寫上了“登城向導,機智勇敢,配合主力,很好完成任務”的評價。信尾是已經蓋好了的司令員和政委的大印。聽說六子想進城裏,另外拿信紙給開了一張臨時通行證。
六子憑著這張通行證,在攻下太原不到兩個鍾頭後,就趕到兒子奶媽家所住的天地壇。從南肖牆西口進來,樓兒底拐角那兒有家鋪子著了火,當兵的正打水撲救。雜貨鋪綢布莊都掛著門板,棺材店茶葉鋪門口倒著十來具屍體。街口崗哨驗過通行證,允許六子進街裏。到了天地壇巷口上一望,六子登時涼了半截:
兒子和他奶媽住的那間屋子,房脊被打塌有三四米那麼大一隻破洞。準是挨了炮彈啦!
心跳著,腿抖著,硬了硬心腸,走過巷子,來到大門口;心跳得快要跳出嗓子眼,從大門洞拐進去,六子一時怔住,仿佛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收攝心神,定睛再看:北房簷底陽光下,奶媽正抱著孩子曬太陽哩!
逃離太原時,兒子將將一周歲。分別有五個來月了吧?那小東西還認識他爹嗎?六子壓下滿腔的喜悅,平平地喊一聲:九十兒!
那小子竟是認出來了。張著胳膊,巴巴叉叉、跌跌撞撞就跑過來,一下子撲進六子的懷裏。大仗硝煙未散,眼見多少人死去,自然也有多少人僥幸存活下來,這對六子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他隻知道他的命根子他的硬根子還在。
這才問說幾個月來情況,那屋頂破洞是怎麼回事。原來確實有一顆炮彈打中了屋頂,萬分僥幸的是,那炮彈沒有炸響,穿破屋脊落到院後去了,隻將屋脊打穿了一隻大洞。
六子因而如同他那次逃出太原時一樣,從心底裏感謝蒼天有眼,感歎自家兒子生來命大。孩子奶媽眼尖,發現六子左衣襟那裏有幾隻窟窿,圓圓的,邊緣燒糊。該是子彈射穿的吧!
攻克太原,軍政委員會貼出安民布告。市民漸漸上街,買賣家摘板營業。六子回家瞧過,鑰匙在老地方,屋裏滿是塵土。女人隨盧家大少離開太原,也不知流落何方。出門來看,盧宅大門緊鎖。那盧老漢也不知哪裏去了。
六子操心腳行弟兄情況,趕到北工房。舊人隻剩十來個,仍是給發電廠卸煤,忙得不可開交。三五天裏,漸漸回來些苦力。被抓去修工事的多數被大軍俘虜,於老四和背鍋五聲明是地下黨員,經證實後放回工房來。
四下打聽當時交通站成員李德騏,到底打聽到一個準信兒。李德騏終究未能逃出性命,就在大軍臨破城的前幾天,被抓去活埋掉了。
發電廠要日夜供電,鋼廠兵工廠都得開工,軍代表催促六子火速招工裝車卸煤。苦力嘛,自然還是苦力。隻是,新的貨幣還沒印行,大家扛黑煤的工錢,一律折算成小米子來支付。
過了幾天,張嶽飛上工房來通知六子,說地下黨員身份公開,城工部這條線上的黨員都就近到一區區委登記。六子自然說到李德琪,中山子你得向上級彙報,李先生堅持到最後,組織上應該確認屬於犧牲。至於李先生的家屬,那個女大學生,無論守還是嫁,六子表示要發起募捐,也算盡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