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嶽飛哈哈大笑的,連聲說好。接著連聲說忙,匆匆走掉,生怕動員他當先募捐似的。
六子獨自上區委登記,登記罷身份從區委出來,見滿街的紅旗和標語,打腰鼓的和打霸王鞭的列隊開過,跳打得正歡。六子在大門外的台階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這回可再不用怕坐禁閉了!”
兜個圈子繞回城裏,盧宅依然緊鎖著。問棺材鋪老板,也隻說破城前幾天還見來著。
那就耐心等著吧!這樣的陣勢,誰家的天下,盧老漢你還能飛掉不成。再說,還有個人托靠給他,依他的脾性,他能不給六子一個交代嗎?
或者,找那三姨太問一問,也許知道盧老漢的下落。棺材鋪老板笑得怪模怪樣,說那三姨太打扮得像個女學生似的,連日來都去歡迎大軍打花鼓。眼下情勢,那女人也不樂意被稱呼“三姨太”了吧?
六子一時意興闌珊,遊遊逛逛不知不覺來在維新舞台門口。門臉兒高頭掛了幾麵紅旗,喜氣洋洋的。戲碼水牌特別換了一塊新漆的板子,說是招待大軍義演三天。壓軸的大戲,還是三國戲《龍鳳呈祥》。
幾年前,我在《黃河》發表過一部中篇小說《腳行》。以我父親的生活經曆為素材虛構編撰而成。當時留個尾巴,說有機會還將寫寫我父親做地下工作的經曆。於是,有了這一段《攻城》。
全然虛構或者依托了相當的生活真實,那不過是作者敘述的選擇,讀者要讀的是小說,或曰是能吸引閱讀興趣的玩意兒。我所以特別說明是“依托了生活真實”,確然存了一點私心:
會寫字的兒子想替沒讀過書的父親寫寫他的曆史,盡一份心。當然,這一份私心又自以為堂堂,為普通人立傳又有何不可。
作為前一輩人,早我們幾十年生活過來,他們個人的曆史是那段曆史的構成,為我們提供著某種見證與思考。
依托“賢德盛”的基礎,新中國成立初期我父親開辦過一個“新華國旗店”。機器十餘台,資金好幾萬,雇工十餘人,儼然青年企業家。但不久卻被定性為發展資本主義而取締,人也連帶被開除黨籍。目睹這些年改革開放局麵,覺著曆史像是兜了個圈子,開了個玩笑。一代人的青春智慧、不可逆轉的生命進程,都搭進那玩笑裏。
而達到溫飽甚至進入後現代吧,哲學家與佛學家又討論人的生存與靈魂的歸宿解救,認為這方麵人類的進步微乎其微。那麼,追憶或者複述老輩人的曆史有什麼意思?既然大家的生存境況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也許,我們可以知道一些老輩人的生活態度,特別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態度。至少,我父親的屢經磨難而百折不撓的樂觀放達的生活態度,將成為我們家族的瑰寶。
——且說大軍進城之後,萬象更新。
盧老漢神秘地出現;三姨太嫁了共產黨高官;陳盛謀打離婚;張嶽飛住班房;六子被打成“大老虎”在水塔底下凍冰棍兒;就連首長老孟也官貶三級。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新的故事依然層出不窮,波瀾起伏。
§§第三章 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