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騎兵連長(1 / 1)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被雙開除,離開了發電廠運輸部,到別處去拉大車賣苦力。到1955年,全國搞開合作化,拉大車的個體都被集中管理起來,組成了搬運公司排車社。排車社,苦力們依然是搞搬運,應該還屬腳行。不過,細分的話,不再僅僅是扛麻袋,加上了車輛運輸,這個行當便又稱作“輪子行”。

父親沒讀過書,好在天性好學,竟半猜半蒙認了不少字,嘴裏斷不了也有許多文雅詞兒。說起他的輪子行當,他說那是個“藏龍臥虎”的去處。這個成語,用得倒也貼切。

父親的工友們,僅我認識的,除了偵察英雄,還有個騎兵連長。偵察英雄原先是共產黨,騎兵連長卻曾經是個國民黨。

騎兵連長常義勇原是傅作義將軍部下。抗日戰爭時期,在綏遠包頭一帶抗擊日寇,打過許多惡戰。負過傷,親手用馬刀砍死過十來個鬼子。一次,師部遭敵人襲擊,他冒死衝入重圍將師長拎上馬鞍橋,又衝殺而出。師長和他,還有戰馬,都被鬼子的機槍掃中,但他們竟奇跡般逃了出來。師長絕境生還,將他越級提拔成警衛連長,並且賜他名叫“義勇”。

常義勇人高馬大,肩寬腿長。平日來家做客,坐在那兒總是腰板挺直,目不旁視,儼然透出一派訓練有素的軍人風度。一身青布褲褂,纖塵不染;無論冬夏,上衣領扣嚴嚴實實;腳下一雙千層底布鞋,鞋底使粉漿刷得雪白。不知者很難判定他是個拉排子車吃輪子行的。

問起他過去的戰鬥經曆,他會有聲有色講述許多激戰的場麵。講到興奮處,他就不由自主離開座位,半蹲了身子,左手如執馬韁,右手如揮戰刀,雙目閃閃如電。我家那小小的房間裏仿佛充斥了戰火硝煙,一位抗日殺敵勇士似乎正在馳騁疆場……

更多的時候,常義勇卻是極其拘謹小心,盡日戰戰兢兢如一隻避貓鼠。由於他為人正派端方,父親對他尊重,他的心事也不避諱我爹。他說他害怕,害怕各種運動,怕得要命。從打解放以來,沒有一天不怕的時候。

按說,傅作義將軍的部隊在和平解放北平之後,編入了我解放軍係列,無論官兵皆不應受到歧視。當時,凡不願繼續從軍轉業回鄉者,也都發放了和平解放證書。然而,每當運動一來,常義勇十回運動當中倒有九回被當成“匪連長”來對待。大躍進拔白旗,1962年壓縮城鎮人口,排車社要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指標,每次都少不了拿常義勇來充數。更不消說後來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了。因而,常義勇總是怕得要命。因為怕得要命,日日注意看報紙、聽廣播,關心時政。越是關心時政,就越是怕得要命。

“文革”初期,城裏開始驅趕牛鬼蛇神返鄉。還沒等人家驅趕,常義勇就自己主動縫製了“匪連長”的布條別在身上,老婆孩子也都別上“牛鬼蛇神家屬”的布條。然後,全家一齊到革命造反隊的門口來報到。造反隊的大爺們嫌他多事,氣狠狠地臭罵:

“你這號匪連長慌什麼?我們革命派有收拾你的時候!在外邊等著!”

常義勇就和老婆孩子在院子裏立正站了,低著頭挺直脖頸,小心等候。正是炎夏,所謂“紅八月”,日頭毒辣辣當頭暴曬。常義勇紋絲不動,領扣係得嚴嚴實實。虎背熊腰三個兒子,直杠杠地在一邊陪綁。哪個站得不直,常義勇的目光便刀子似的劈過去。可憐他那老伴,竟曬暈在毒日頭下,水泥地麵將臉腮燙起了一片水泡。

所謂山不轉水轉,常義勇的老上級竟然到搬運公司來“支左”了。被常義勇救過性命的那位師長,多年來進步緩慢,卻也當上了某集團軍的副軍長。老首長在牛鬼蛇神的名單中見到常義勇的名字,急忙招來相見。常義勇見了老上級,始而大笑,繼而大哭,最後是破口大罵:

“我不該救你這個老王八蛋!不救你也不會被你提拔成匪連長,老子也夠不上階級敵人的線呀!”

之後的一段時光,常義勇的日子稍微好過一些,再不拿他給階級敵人的隊伍中充數了。但支左部隊一撤,縣官不如現管,常義勇就又變成了匪連長,而且給加上了“辱罵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現行罪名。全家老少到底還是被趕回了農村老家。

“文革”結束落實政策,他二小子來看我父親,說他爹沒能熬到好時候,死在鄉下了。這回二小進城就是跑他爹的事情的,然而有關方麵答複道:

常義勇是解放戰士,隻要有解放證書,壓根兒就不算階級敵人。因而,也就不存在什麼落實政策的問題。

但常義勇臨死,卻囑咐孩子們一定將那份和平解放證書放進他的棺材,隨他下葬。

死者最後這一決斷的用意,卻是我們生者難得破解不得而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