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表告(1 / 3)

父親在2000年大病一場,休克過去十幾個小時。在醫院搶救過來,他又堅持了兩年多,到底在2002年撒手人寰。幾番搶救治療,他的原單位沒有出過一分錢醫療費。我當時已被選舉為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每年都有麵對作協全體機關人員述職那樣的例行公事。各位作家,按常規說說自己的創作狀況,頭年寫了點什麼,今年計劃寫點什麼,如此而已。我在述職會上,理直氣壯地聲稱,搶救自己的老父親花了多少萬,沒有找過有關部門一分錢的麻煩。做兒子的,搶救自己的父親,這個值得當眾炫耀嗎?

我的意思隻是旨在發出一點個人的呼籲。一個苦力工,有城市戶口、有工作單位,做牛變馬出力流汗幾十年,他的養老醫保都是這樣一種狀況。農民工、打工族,廣大鄉村、貧苦山區,人們的生存狀態,不能不更其令人擔憂。

父親臥床將近兩年,母親日夜服侍操勞,身體透支,何況老太太原本就病弱。到2010年,輔佐了張氏三代的老母親燈枯油盡,也追隨父親去了。

兩位老人棄世,依照他們的遺願,我把二老都是護送回老家土葬的。父母去世,想要回到老家安葬,這是多麼正常的一點願望啊!形勢逼迫你不得不偷偷摸摸,仿佛你在幹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父母突然棄世,我的刻骨切膚的感受,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棄我而去,無窮的悲痛已經將你淹沒,而心裏的那種窩火、緊張、焦慮、躁急,紛至遝來,快要將人壓垮、即將令人爆炸。好在上天佑護,一路順利,當父母的遺體終於平安回到老家,回到我們紅崖底,回到我家自己的院子裏,我才終得釋然。

太原的朋友戚屬曾有疑問:老家裏的鄉鄰讓老人的遺體進村嗎?這點疑問是太可理解了。任你再大的幹部,被村人將遺體堵在村外的事例有的是。不許死在外麵的人遺體進村,也是不成文的鄉俗啊!但我心裏有底。父母親一輩子的處世為人,張石山幾十年的言行舉動,多數村人會有公正評價,鄉俗有通融的人性化一麵。當日,父親遺體回到溝裏,村口早有族人聚集恭候,村支書、村主任為首帶頭迎接。

葉落歸根,老人回到了他們自幼生長、夢牽魂縈的故土,我也仿佛是一個漂泊無助的遊子,回到了我的老家。有如接了地氣,我一下子放鬆下來。我知道,正式的喪禮就要開始,保全完備的喪事禮儀,將是井井有條。在井井有條的古禮施行過程中,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必將獲得有尊嚴的祭祀與安葬。

感謝蒼天,感謝大地,感謝我們偉大的鄉土,感謝我們的鄉土為我們保全了偉大的古禮!

古禮三年之喪,許多祭祀儀禮,我和孩子們都是嚴格遵循,依禮而行。在父母的靈前墳頭祭祀,有“焚香表告”這樣一項議程。每當這時,我都會把我和孩子們的情況,簡單扼要嚴肅恭謹地給老人念叨念叨。我們仿佛希望故去的先人泉下有知,其實哪裏可能呢?這樣的表告,於是就頗有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意味。

關於父親身後,他所遺留下來的幾萬棵樹木的事情,我不會給老人們多囉唆。

幾萬棵樹木,長勢良好。需要花錢雇人看護,防火防盜。開初幾年,樹地還要按照糧食地的標準,繳納公糧稅、地畝稅,一年要花幾千塊。後來幾年,取消了公糧地畝稅務,凡是種糧食的土地,政府還多少給一點補貼。

我家的樹地,則遇到了政策例外。種樹養樹,都是要投入的,我家的樹地,依照糧食地來繳稅,我像是收獲玉米一樣,砍伐間伐一點出售,以補貼花用可以不可以?政策冷冰冰的,說是不可以砍伐。你種的是樹木、不是玉米嘛!這些樹地,既然按照糧食地繳稅,那麼也一定會按照糧食地來發放補貼,這些補貼哪裏去了?政策還是冷冰冰,拒絕回答。

——這樣一些麻煩糾結,窩火惱人,我自己慢慢消化,肩膀上扛起來就是。何必打攪兩位老人家呢?

經過了父親的三年之喪,眼下尚在母親的三年喪禮之中。盡七、百日、周年,種種祭祀活動,我回鄉次數多了,給老家的族人和村民盡力辦過一點什麼事。我也不多談及。老人們知道他們的兒子,我無須一一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