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1
夜晚的秘密
在那年春天的某個夜晚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隻能看到馬路對麵的高大建築。青黑的天空鋪下蒼茫夜色,使城市的燈光不再明亮。城市隻有在這時候才變得謙遜而卑微,知道自己不是中心,而是郊外甚至孤島,城市被夜色包圍,被遼闊的陸地和海洋包圍,被廣大的鄉村包圍。再習慣於過夜生活的城裏人,到淩晨兩三點鍾的時候,也知道再不躺到床上去,夜晚就不會給他們休息的機會。城裏人睡了,城市就空了,遊蕩在城市裏的,隻有城裏人的夢。但我沒睡。我的覺在白天就睡完了。全城的人都在工作的時候,我被扔在白天的光陰之外,我往往在睡眠中錯過了朝陽甚至夕陽,可群星是屬於我的。我坐在窗下,讀書,或者寫作。我看得見城裏的燈光是怎樣一盞一盞地熄滅。每熄滅一盞燈,就是把天上的星星點亮一顆,同時把夜晚往深處推進一步。我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感受著人類的純潔。偉大是他們在白天創造的,夜晚消減著欲望和激情,騰出時間讓他們撫摸自己的內心。我讀著大師們的著作,也讀著從窗口飄過的比風還輕比時間還快的夢。這樣一直到淩晨兩點左右。這時候,我雖然一點也沒有睡意,但我還是關了燈。所有人家的燈光都熄滅了,隻有我的窗口亮著,我感到了孤獨。我已經被白天扔掉了,不想再被夜晚扔掉。我站在窗邊,向遠處瞭望。其實望不了多遠,我住在底樓,目光穿過窗外的那條馬路,就被高樓斬斷了。
在那個春天的某個夜晚之前,我真的以為在我這一輩子,除了走出家門仰望遙遠的星群,對地球上的景象,隻能看到十米遠的距離。這條十米寬的馬路,白天有車過,有人過,但被我錯過了,淩晨兩點,車沒有了,人也沒有了,馬路冷冷清清,仿佛是我們遠古的祖先修成的。
那年春天來得晚,立春好多天,道旁樹上的新葉卻長不出來。風也很冷,我在黃昏見過那些走路的人和騎車的人,他們豎著高領,縮著脖子,匆匆忙忙地往家裏趕。在這樣的時節,我沒想到會在淩晨發現什麼新鮮的事情。那天晚上,時間一到,我照例關了燈,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再把目光投出去。可就在這一刻,我呆住了,我看見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地走來。走得很慢,腿好像有些瘸。掛在道旁樹上的燈藏在霧裏,隻有昏黃的一團光暈,我辨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待走近一些,我看出是個男人,身材高瘦,長著滿臉的絡腮胡子。他的腿的確瘸了,且是新傷,因為他的褲管上染著一片紅色。這個人是幹什麼的,為啥深更半夜還在外麵遊蕩,而且受了傷。我想這是個酒鬼,隻有酒鬼才不把夜晚和傷害當回事。可是不像,他每走兩步,就機警地向後望一眼。後麵除了另一條馬路上傳來的渺茫的車聲,什麼聲音也沒有。他確信傷害他的人不再追趕,或者走岔了道,腳步就放得更慢了。在離我窗外七八米的地方,他站了下來,四處逡巡。有好幾次,我都以為他發現我了,我覺得他的目光像釘子一樣往我的目光裏紮。我想退開,想關了窗戶,但我知道這時候任何一點細微的舉動,都會引起他的注意。家裏隻我一個人,我的窗玻璃很薄,很脆,隻要他願意,用拳頭也可以擂開。一個受了傷害的人,會不會給別人帶來傷害,這想法讓我恐懼。我幸好關了燈。夜晚,隻有黑暗才能保護你。
唯有靜靜地等他離開。但他好像不認識這裏的路,不知道沿這條馬路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另一座城市。他張望了好一陣也沒動步。他大概是無路可走了,於是抬頭望著天空。天空寬廣無垠,但它不屬於人類。沒有人在天空那條馬路上走過。他低下頭之後,靜靜地站了一兩分鍾,好像在思考什麼。再後來,他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徑直朝我的窗邊走來了。他雖然拖著一條腿,卻走得很快,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與我僅有咫尺之隔。我們幾乎麵對麵,我能感受到他熱辣辣的呼吸。他沒有喝酒,他是在清醒的時候受了傷,並且選擇萬物歸寢的深夜逃跑的。這無形中增加了他身上的危險要素。他說不定是劫匪,或者是監獄裏的逃犯。之所以選擇深夜逃走,就是不希望被發現。他拒絕太陽,拒絕燈光,更拒絕人的眼睛。這三者中的任何一種,尤其是人的眼睛,都會點燃他靈魂裏的炸藥。我本能地在身旁的桌上摸索,抓到了一塊鎮紙。這塊鎮紙是花崗石製成,很涼,很沉,隻要他翻窗,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朝他臉上擊打。
奇怪的是,他根本就沒有發現我,他甚至也沒發現麵前的這麵窗是開著的。他彎下腰,在那條傷腿上拍了兩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就蹲了下去。我朝前靠了靠,看到他坐在我的窗根底下,背靠牆壁,兩條腿平伸著,手在褲兜裏摸索,摸出一瓶礦泉水,旋開瓶蓋,豎直了往嘴裏倒。可他很快把瓶口拿開,在眼前晃了晃,一點響聲也沒有。瓶早已空了。我聽到他咂摸嘴唇的聲音。那聲音像夜氣一樣幹燥,枯澀。過了一會兒,他又把瓶子在麵前晃了晃。的確沒水了。他怔了怔,又舉首望天。這時候的天空碧藍,銀河裏春水浩蕩。透亮的星星滔滔不絕地散發著光輝。春天沒有鋪展大地,卻先洗亮了天空。那寬廣無垠鮮花盛開的原野,不屬於人類的腳步,但屬於人類的心靈,他望著天空在想什麼。他或許想到了自己的無奈,高天之上,那麼大一片原野,他卻不能上去。他多麼希望有一對翅膀,哪怕由此而被從人的物種裏驅除。
他久久地仰望著天空,這讓我有些感動。我要給他點水,是舉手之勞的事,但我不能。每一個人的生活和心靈都是一個秘密,我不敢走近那個秘密。
夜氣越來越薄,寒氣卻越來越重,仿佛寒氣在壓縮,壓縮進一層薄薄的霧裏,壓縮進漸漸稀微下去的星光裏。我的臉被寒氣封鎖起來,感到呼吸困難。而窗根下的那個人,隻穿著單衣,這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想寒冷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他穿得那麼少,還流了那麼多血,而且坐在屋外的泥地上,如果這樣持續到天明,他恐怕就凍僵了。他深夜逃跑,證明他並不想死。他逃脫了傷害他的人,不知道還有另一種傷害。這另一種傷害不僅可以打斷他的腿,還可以扼斷他的咽喉。
正這麼想,我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這是我意料之外的,更是他意料之外的。他猛地站了起來,終於發現他靠著的是一麵窗根,窗口上站著一個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一定感到驚慌,因為他瞧了我一眼,立即拖著傷腿上了馬路。走了兩步,他轉過身來,朝我鞠了一躬,繼續向前走去。
“要水嗎?”我這麼問了一聲。
沒有回應。腳步聲越來越遠。待我過去打開門,他已不見蹤影。
淡青色的馬路上,隻遊蕩著城裏人的夢。
我是不是把那個人想得太壞了。他不是劫匪,也不是逃犯,而是被命運拋棄的人。他的腿傷或許不是人打的,而是行路途中摔傷的。他在落難的時候還偷閑長久地仰望星空,證明他的靈魂在生長。他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並不是怕我,而是不想麻煩我。我的這些猜測,或許全都不著邊際。誰知道呢。我回到窗邊坐下,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來臨。
城市終於醒過來了。包圍它的夜色退去之後,城市再一次以驕傲的麵目呈現於世人眼中。它有這資格。白天是屬於它的。這一次,我沒有在天亮的同時躺到床上去,而是走到窗根底下,仔細察看。什麼痕跡也沒有。沒有遺留下來的血,也沒有被坐過的跡象。仿佛我在夜裏看到的那個人,也僅僅是一個夢境。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那不是夢,而是存在於白天的光陰之外的另一種現實。
自那以後,我就不時有新的發現。有一年的冬天,我看到過一個瘋跑過去的女子。那女子很年輕,頭發很長,她跑過之後,冷風把她身上好聞的香水味送進我的肺腑,我感到溫暖。可那個給予我溫暖的女子,卻在深夜裏瘋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一年的秋天,我看見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推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後座上綁著一口鋁鍋,在分明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叫賣他的鵪鶉蛋;他叫賣的聲音比夜晚走得更深,更遠,更蒼涼,也更頑強。又有一年的秋天,我見到兩個急急行走的男人,一個稚氣未脫,一個已進入中年,我從中年男人的話裏,知道這是一對父子。中年男人說:“你媽苦了一輩子呀,她才上四十呀,她不該走啊……”年輕人在抽泣。從他們肩上的帆布包看出,父子倆是進城做工的農民,中年男人的妻子、年輕人的母親死了,他們回去奔喪。我還看見過在馬路對麵的垃圾桶裏翻找吃食的乞丐,看見過大搖大擺橫穿馬路的老鼠,看見過被哪家遺棄了的狗……
夜晚的秘密就是這樣豐富,可它不會進入城裏人的視野,更不會被載入史冊。當城裏人起來鍛煉身體的時候,當他們駕車上班的時候,心裏裝滿了美好的希望。我祝福他們。令人遺憾的是,他們在睡眠中把夜晚扔掉了,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夜晚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
城裏的狗和鄉下的狗
鄉下的狗越來越少了,狗都進了城。在我住家附近的花園裏,隻要是晴好的清早,往往狗比人多,通常是一個人領著一隻狗,有的領著兩隻,甚至三隻,在花園裏時而疾奔,時而漫步。人無所事事,隻要繩子不從手裏滑脫,就可以天南地北地想些心事,狗卻不同,它似乎對什麼都新鮮,這兒聞聞,那裏嗅嗅,有時還要啃兩口帶著夜氣的草,若遇同類,就一麵文雅地發出吠聲,一麵追逐。狗走在前麵,人跟在後麵,快和慢是由狗決定的,狗牽著人。時辰一到,主人發出指令,狗就知道要回去了,雖對草地戀戀不舍,但狗的本性使它懂得主人是它的神,隻好給新結識的夥伴打聲招呼,走出園子。
城裏的狗真幸福。鄉下的狗跟主人一道吃,夥食標準比主人略次,比如飯裏加了太多的雜糧,主人就要把米粒剔盡,雜糧留給狗;主人燉了豬蹄,狗絕對沾不到一粒肉星,隻能啃骨頭,雖然狗喜歡啃骨頭,可到底不如吃肉那麼方便,而且,狗喜歡啃骨頭說不定也是人的誤解,世世代代的鄉下狗都隻能啃到骨頭,我們就以為那是狗的天性了;狗吃飯的時間也要晚一些,主人沒吃完,狗槽就是空的,必須等到最幼小的主人都放下碗,才有一瓢湯湯水水的殘渣傾潑進門檻下的石臼裏。這樣的待遇,讓城裏狗聽起來,真是見笑了。城裏狗比主人吃得精細!它們食物中的蛋白質、鈣、磷、維生素E都有國際指標,還有專門為它們製造飼料的企業,有民營的,也有合資的。一天到底吃多少頓,要看它們的年齡和身體狀況而定。鄉下狗如果不小心擦了一下人的褲子,就要被踢一腳,城裏狗常常被人摟在懷裏,受到溫情的撫摸乃至親吻。鄉下狗如果不是獵人喂養,很少有單獨的名字,都叫狗(即使有自己的名字,也無非是根據毛色叫黃兒白兒黑兒之類),城裏狗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叫乖乖,有的叫醜醜,有的叫歡歡,還有的叫小姐、叫妹妹……不一而足,它們當然也有個統一的名字,但統一的名字不叫狗,而叫寵物。鄉下狗如果把屎拉在莊稼地裏,人是高興的,如果拉在道上,被主人踩著了,就要遭到惡罵,即使拉屎的狗早跑得不見蹤影,還是要被罵;城裏狗要是在外麵拉了屎,主人不但不罵,還要摸出人用的手紙為它擦屁股。不管是下雪還是落刀,鄉下狗都隻能用自己的皮毛保暖,城裏狗卻可以像人一樣穿上衣服,有的還是上好的毛料,衣服的款式,跟人穿的一樣時髦。
城裏狗是幸福的。因為幸福,使它們很有教養。鄉下狗長成之後,勇猛剽悍,見到陌生人,齜牙狂吠,聲震曠野,而城裏狗絕不狂吠,即使叫兩聲,也很注意控製分貝(不過我聽人說,那是人為它們做了聲帶手術,它們想大聲叫也不行)。
鄉下有沒有棄狗?我在鄉間生活了十二年,之後每隔一兩年要回去一次,都沒聽說過有這事。城裏卻有棄狗。那天我去書店,在書店外的大街上,一條狗在遊蕩。顯然,它已經被拋棄好多天了,身上的長毛幾乎落盡,眼睛不知是因為發炎,還是因為饑餓,紅腫得睜不開,每有人從它身邊過,它就抬起頭望,人走出很遠,它才緩緩地朝前走。我一直不清楚狗的心裏是否會產生憂傷,但在人看來它是憂傷的。沒人要它了,它就成了一條喪家狗。我想狗跟人一樣,不怕沒有房子,就怕沒有家。我從店裏買書出來,那隻狗不見了。不久它就會死。死就死吧,它已享過福了,不應該有什麼遺憾。鄉下狗同樣會死,隻不過死得痛快些而已,主人想吃狗肉了,趁它不備時,一棒揮在它的顱骨上,它就倒下了,如果它還在哼,或者昏頭昏腦地打著圈子,主人就再補一棒,它就死了;它還有另一種死法:主人把它吊起來,往它嘴裏灌幾瓢水,它就咽了氣——主人這樣殺狗,是想取一張完好無損的皮,剝下來賣掉,或者請師傅硝一硝,入冬前鑲在棉衣裏。這兩種死法都很痛苦,但時間短暫,不像城裏的棄狗,在絕望和盲目的奔襲中,慢慢耗盡生命的元氣。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是一死。死是所有生命的最後歸宿,城裏的棄狗懂得這個道理,就大可不必悲傷,再說,走向死亡的路途中,它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而且可以多消遣一些世景,它依然比鄉下狗優越。
但實在說,城裏狗也有不及鄉下狗的地方。鄉下人養狗,一般是從它的幼年一直養到需要它死的時候,有很大一部分還是老死在自己的窩裏。城裏人很難把一條狗養到老死,都是賣來賣去,買來買去,送來送去。狗市上,老主人把狗關在鐵籠裏,籠外掛塊牌子,上麵寫著狗的品種、年齡、體重、注射疫苗情況和價格,買主看上了,就連籠帶狗提走。這就需要城裏狗不斷地適應新環境。城裏人都知道,環境裏的氣氛是人創造的,到頭來環境卻控製了人。適應環境是絕大部分人要過的生存關卡,是他們必須要做的事;改變環境隻有少數人才辦得到。而環境並不那麼好適應,它往往給人帶來巨大的心理負荷,甚至心靈創傷。想必狗也是。何況狗的環境不是它自己創造的,適應起來就更困難。舊主人喜歡聽它這樣叫,喜歡看它這樣跑,喜歡它以這樣的姿勢躍入懷中,換了新主人,說不定“這樣”全都變成了“那樣”,狗就必須接受訓練,把過去的一切忘掉。狗的忠誠使它難以忘掉舊主人,可不忘舊主人就無法討得新主人的喜歡,就可能麵對更新的主人,麵對更新的環境,甚至被遺棄在大街上。
城裏狗很幸福,但要做好一隻城裏狗,並不那麼容易,最難的一點,就是它不得不改掉一些狗性。
改就改吧,千萬年的同居共處,彼此間難免有一些滲透,要改起來可能也不如我想象的那麼困難,要不,城裏的家狗怎麼都活得那麼歡實?它們該不是怕成為棄狗而偽裝吧?偽裝是一種複雜的心理活動,狗的智力恐怕還達不到這境界。說穿了,這也是它們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所付出的一點小小的代價,與鄉下狗生活的艱辛比較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
要真正說起來,城裏狗比不上鄉下狗的地方,應該是它們的愛情了。鄉下狗到了發情的季節,人還沒出動,它就不見了蹤影,鄉間遼闊的土地上,一片坡地、一條渠堰、一塊石板,都可以成為它們歌唱愛情的場所。事前野地裏的狂奔是它們談情說愛的過程,公狗追上了母狗,母狗也看得上公狗的雄健和風姿,就接受它的愛情,站下來交配,否則,彼此拉倒,又去找別的狗。它們的背景很廣大,碧天曠野,爛漫的山花和莊稼的幼苗,在風裏搖動。城裏狗行嗎?春天裏,你往那些養狗人家的樓下過,如果那隻狗沒被閹掉(被閹是城裏狗的普遍命運),就會聽到狗的慘叫。它們有吃有穿,叫什麼?那點兒器官上的事情,熬一熬,季節一過就過去了,有什麼好委屈的?——人大概是這麼想的。可是狗還是要叫,罵它打它哄它都不行。國與國之間的語言能夠翻譯,動物的語言卻始終沒能被翻譯成人的語言,至少沒有令人信服地翻譯過來,而那些動物與人是這般親近,可見親近並不等同於理解。如果我把那些狗的叫聲說成是“我親愛的情狗啊,你在哪裏,我想死你呀”,顯然是混賬話。城裏狗交配的機會是有限的,除非主人想讓母狗生小狗。即便這樣,配偶也是由主人選擇,長距離的狂奔所生發的快意,如果狗不會做夢的話,就沒法體味了。城裏人忙,狗必須為主人節約時間。我曾見兩個少婦,把兩隻狗拉到一起,讓它們幹事,兩個少婦就蹲在一旁,手裏握著牽狗的繩子,說些與狗不相關的話題。狗的事情幹完了,人就結束了談話,站起來互道了再見,各人拉走各人的狗。狗沒有餘後溫存的時間。在人看來,這實在有點兒不舒服。
我不知道的是,這點兒不舒服,在養尊處優的城裏狗心目中,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
鄉下的樹和城裏的樹
我在鄉間的時候,常常揪心於一棵樹的生長需要經曆那麼多苦難。它們最大的苦難是根紮下去了,就不能憑一己之力動身,當一粒種子破土而出,成長為幼苗,腳下的這方土就成了它們永遠的家,也成了它們的宿命——如果不被中途伐掉,樹就一直長在那裏,直到老死。很多個正午和黃昏,我坐在一棵樹旁,望著它一動不動的身影,心想從生到死不能挪動半步,那該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作為人,不管多麼卑微,也有供自己活動的空間,我們在這或大或小的空間裏來來往往,在靜靜流逝的時光中經營自己的白天和黑夜,直到腿老得再也走不動了,才把自己捆綁在床上,以床為家。不過,這已是生命中的最後歲月,我們知道來日無多,就心甘情願地陷入回憶和沉思。由於走過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世景,可以回憶的人和事真像豐沛的河水,我們還沒來得及把所有的事情在腦子裏過一遍,還沒來得及把人生的道理想一個明白,日子就耗盡了。因此,到死我們也不寂寞。一棵樹能這樣嗎?它出生時就為自己套上了鐐銬:土地下的根須,既是供給養料的血管,也是束縛手腳的鐐銬。為了生存,樹竟然交出了自己的全部自由。我常常想,當樹仰望頭頂的星空時,它們是否知道還有另一片星空,如果不知道,樹會活得多麼褊狹,如果知道,它又會陷入怎樣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