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況下,我不喜歡那些以著書的數量來衡量自己成就的人,當然也不大讀這些人寫的書。每當我看見有人把自己寫的書擺在最顯要的一角,有人去他家裏(不管這人是誰),就拉著客人站在書前炫耀一番,客人臨走前簽名送上一冊甚至數冊(不管客人有沒有要求送),我的心情就很不好。這些著作家的做法,很有值得同情的因素。具體為什麼值得同情,我沒想過。
之所以寫上這一段,是想提醒:凡是有人這樣給你送書,你都要謹慎對待,不要輕易把時間花在這些書上,尤其不能在黎明前閱讀。
人生世間,關係錯綜複雜,我們一麵為生存所累,一麵還被習俗所累。而且,我們的主要本領,便是適應並擁抱各種習俗。比如說,我們不得不與人交往,平心而論,有多少交往是令我們心曠神怡的?不要說交流情感,啟迪心智,就是基本的不讓你厭倦,又有幾人?然而,你還不得不交往,甚至不得不做出主動的姿態與之交往。可閱讀就不同了,那些寧靜的書籍,總是帶著始終如一的可親麵容接納你,即便你離它而去,它也絕不因此而氣惱。
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閱讀書籍是為了回歸內心,你在這裏靜靜地認識你自己。
閱讀還能斬斷幻想。幻想可以給生活帶來一些樂趣,但是,沉迷於幻想,做了幻想的奴隸,就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了。“幻想是醒時的夢,比夢想還糟”。如果說,過度的幻想是誘惑你又不給予你,隻是一個勁地耗費你青春的美女的影子,那麼書籍是強烈的電光,它讓你躲開影子,看到光明。
閱讀可以平息男人的野心。這一點我不好深說,因為我沒有太大的野心,然而,即便是冒一冒風頭這樣的小野心,閱讀也能幫助我看破其背後的喜劇性,並打消那一念頭。
適當的閱讀可以使女人美麗。所謂適當,主要是就閱讀的範圍和品種而言。
閱讀還可以讓我們高尚起來,如果我們在快樂之外還希望高尚的話。
自己去發現一本書的價值是很重要的。世上的書籍浩如煙海,有些書雖然是舉世公認的名著,但並不一定適合你,尤其是不一定能像強心針一樣,猛然將你點醒,而有些書,可能很少有人提起它,甚至出版之後就陷入寂寞的汪洋大海,但它可能是你的導師和朋友。能否獨立地找到這樣一部書,與判斷力有關,與一個人的品性有關,也與機遇有關。某些著作隻是為少部分人寫的,比如《瓦爾登湖》,在多數人看來,這部書沒有什麼意義,因為不符合他們的“規範”,但有一些人卻不僅能從中看到過去,看到現在,還看到了未來,看到了整個世界,它與大自然一樣健康的品性令人神往。第一個發現這部書非凡價值的人是幸福的,因為我相信,書的營養,大部分都會被第一個發現它的人所吸收。就我本人而言,至今沒有一本喜歡的書是自己發現的,比如我喜歡《瓦爾登湖》,喜歡《月亮與六便士》《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麥田裏的守望者》《局外人》《喧嘩與騷動》《許三觀賣血記》等等等等,都是別人發現的,並不是我第一個認可了它的價值。這證明我的判斷力還不夠強,在書目的選擇上,還不敢於冒險,同時,機遇也不夠好。對於一個閱讀者來說,這種事情是不幸的,如果我是一個創作者,不能在年輕時候堅定而獨立地認可某一部書的價值,對培養自己的文學品格也不利。
似乎扯得太遠了,我隻想說,讀書是快樂的,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也是必需的。傍晚讀書也罷,黎明前讀書也罷,都無所謂,關鍵是我們應該把一天中理解力最好的時候奉獻給閱讀。
我們應該怎樣做母親
做母親的,對子女少說一倍的話,就可以多獲取兩倍的尊敬。
在我看來,這幾乎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在我的經驗中,父親一般都能克製,麻煩在於母親。這絕非性別歧視,而是有其內在規律。由於生理的原因,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不便;由於社會的原因,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壓抑;由於哺育的原因,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體驗。如此,她們對社會就比男性懷有更多的不信任,而且總是以一種柔情的麵目、一種高尚的方式,把這種不信任傳達給子女,同時也為自己找到疏解的渠道。
還有什麼比在子女身上嘮叨顯得更正當的呢?在人們眼裏,那是被當成“愛”的。你看,她多麼愛她的子女,子女已經二十多甚至三十多歲了,可她不僅要過問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婚事,他們跟什麼人交往,還要過問他們是否修了指甲、出門時穿了幾件衣服、穿了什麼顏色的襪子、戴了什麼式樣的紗巾或領帶,如此等等,凡是作為人可能遇到的一切生活細節,她都要過問。
她們為什麼過問得這麼細?
是為了修正子女,在人世間造出另一個自己。
這是愛嗎?不,這是徹頭徹尾的自私。世間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每一個人都有而且僅有一個人生,子女從母體中分離出來,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他們需要過自己的生活。然而,那些做母親的,卻在“愛”的名義之下,對子女生命枝葉的伸展強行修剪,使他們消解個人意誌,成為母親的克隆物。這是對生命的殘害。有的子女,母親過問什麼就回答什麼,並從中揣摩母親的意願,一切按其意願行事,這樣,子女就成為母親的乖乖娃,母親就可以驕傲地對世人說:我的孩子聽話!並暗自覺得自己的愛是多麼成功,自己是一個多麼稱職的母親。可有的子女卻不然,母親說得越多,話的分量就越輕,母親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就越低下,甚至渺小(這樣的子女占大多數)。他們在母親的嘮叨之中失去了對母親的尊敬,有時候還會當麵跟母親頂撞。這樣一來,當母親的就會悲傷,由悲傷而憤怒,而覺得自己的子女不孝,是逆子!想一想上述兩種情形,到底有多少愛的因素?
我讀大學的時候,一個同班同學家住離校有兩小時車程(火車)的另一座城市,每個周末都要回去,再有趣的活動也不參加,我問他何以如此,他立刻激動得滿麵通紅,說他母親冷漠殘忍。他對母親不僅沒有半點敬意,還充滿刻骨的恨。我不敢再問下去,以為他母親真是殘忍到他不回去做家務就要殺他的地步。半年後的某一天,我隨那同學去他家裏,才知他母親是那般慈愛!她既不要兒子洗衣服,也不要兒子進廚房,隻讓他安安生生地清坐。她對兒子關心得多麼到家呀,連兒子每進一趟廁所,她都要在外麵大聲招呼:“手紙掛在牆上的。”我的情況她當然要問,她兒子把我天花亂墜地吹噓了一通,她就對我特別的好,連我家裏的枝枝葉葉都問遍了。原來,她要兒子每周回去,不是讓他做家務的,也不單單是為了看他一眼,而是要過問他的生活。我當時想,這母親多好,多麼愛他的兒子,可我那同學卻冷笑幾聲,反問我:“你真的以為那是愛?”我覺得他不識好歹,漸漸與他疏遠了。現在想來,他簡直有哲學家的冷靜和清醒。
真正的好母親,必定是特別有主見的,她們在充分尊重人、理解人的基礎上,總是在關鍵時刻說出關鍵性的話語。如果我們把規勸李白的那個磨鐵棒的女人、把規勸韓信的那個“漂母”,都當成廣義上的母親,她們是多麼偉大,因材施教,一語中的。她們以自己博大的愛心和明達的智慧,為中國曆史奉獻了一個大詩人和一個大將軍。如果那兩個女人真是李白和韓信的母親,她們也會像我那位同學的母親一樣,企圖深入到子女的每一個細胞,包攬他們的全部生活,我們怎麼能讀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邁詩句,怎麼能聽到“蕭何月下追韓信”的美麗故事,怎麼能欣賞“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用兵傑作。那些凡事包辦的母親是沒有主見的(我之所以不用“愚蠢”一詞,是因為它太傷母親們的心),首先是自己一生無主見,就把這種無主見當成了主見,把真正的主見當成了叛逆。她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給子女愛才是真正的愛,什麼時候給子女忠告才會收到良好的效果,她們從來學不會把子女置於平等的地位,跟他們商量,隻知道自個兒嘰嘰喳喳地說個不休,以為是在荒地上撒種,隻要種子撒得多,總有幾棵苗長出來,殊不知人不是荒地,人有其個性,其心智,其思想,無休無止的幹涉,隻會引起反感。沒有主見的所謂“諄諄教誨”,不是造就庸才,就是造就叛逆,並為自己作為母親應該享受的尊榮挖掘墓地。
這似乎與上文矛盾,既然她們希望把子女克隆成另一個自己,怎麼能說沒有主見?試想想,再聽話的子女,能把他們克隆成母親嗎?舉一個簡單的倫理現象:子女生下的孩子,應該把老母親叫奶奶或外婆,這就是說,子女畢竟有了自己的婚姻。根本辦不到的事情,卻強力為之,難道是有主見的嗎?
有的母親就要罵我了:姓羅的,你這雜種!你哪裏理解當母親的心囉!我們是怕子女在社會上吃虧,才苦口婆心地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傳授給他們,你卻這樣糟蹋!
對此,我勸大家去讀一讀羅素。羅素告訴我們,人活一世,不可能懂得多少生活的絕對價值。因此,老年人不可能給予年輕人多少有價值的忠告。
當然,這裏的“老年人”,不單指母親,還指父親。
我已經做了父親,我要時時提醒自己:兒子是一個人,我得把他當人來尊重。
我們應該怎樣做男人
一位熟識的畫家曾就重慶和成都兩地男人的性格做過這樣的對比:倘若自己的女人被人調戲,重慶男人二話不說,拖起板凳就向調戲者的頭上砸去;成都男人則把平息事端的希望,寄托在調戲者自我道德的束縛上,若此君太不自覺,他們也隻是悻悻然,絕不貿然動手。
這話很毒。如果那個畫家不是上溯八代皆為成都人,我就有理由認為他是對成都男人的惡意誹謗。可是,不僅他祖祖輩輩都是成都人,話還說得相當真誠,絕無損人的譏誚。在座的另一個不拘行節的朋友質問他:你遇到過這類事情嗎?畫家舔了舔嘴唇,靜默良久後說:誰都有可能遇到,如果他的女人長得太漂亮的話。事實上,他的女人就被譽為芙蓉花。芙蓉花是成都的市花。
如此,大家就嚴肅起來了。從畫家無奈的神情看出,他深惡缺乏血性的性格,痛恨自己不能像重慶男人那樣,豁出一條小命,保護自己美麗的女人。但是,性格已經鑄就,按他自己的說法,他還是細胞的時候,父親就在祖先的大河裏磨平了他的骨頭,從母體內掙脫出來,他呼吸的第一口空氣就是溫馴的,第一聲啼哭就像成都大平原一樣沒有起伏。因此,不管怎樣有意識地使自己的性格變得棱棱峭峭,一到關鍵時刻,就還原為本來的麵目。
於是,幾個慣於思辨的人,不再就事論事,討論起重慶男人和成都男人之所以有這種分別的緣由。重慶和四川東北部居民都是巴人後裔,巴人生活的地域集中在丘陵地帶,豐富的水資源使之成為一個水上民族,以漁獵為生,以弓弩為圖騰;瑰麗的生存空間,讓他們得山水之滋養,疏闊流動,樂觀開放,能歌善舞。《楚辭》記載的“下裏巴人”,就是巴人用於合唱的上古民歌;《風俗通》記載的“巴渝舞”,則是巴人聚族狂歡時的集體樂歌。浪漫的巴人甚至在臨陣殺敵時依然縱情歌舞,劉邦稱巴渝舞為“武王伐紂之歌舞”,他平定三秦時,招募巴人為前驅,且舞且戰,每每得勝。這種傳奇行為和浪漫激情是其他人群難以想象的。同時,長期的遷徙又使巴人具備了不畏艱險的韌勁。與巴文化的“水性”相對,蜀文化則更重“土性”,這種文化傳統由上古蜀人建立,主要集中於成都平原。西周時代蜀王杜宇就曾“教民務農”,秦代李冰為蜀守,修築舉世聞名的都江堰,使成都平原“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荒年不再,“天下謂之天府”。這種發達的農耕文化,使蜀人戀土重遷,四麵重山中為盆地的地理環境,使他們視交流為畏途(李太白的《蜀道難》可為反證),最終形成了重現實輕幻想、因循保守、亦莊亦諧、自足孤立、隱忍退讓的集體性格,這種性格,在男人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
對這一段很有文化的闡發,畫家卻大搖其頭。他雖然以線條和色彩表達思想,但讀過的文史哲一類書籍,不比在座的任何一個從事文學的人少,而且見解也似乎更加犀利。他反對動不動就從曆史中尋根的做法,認為天底下的工作沒有哪一種像“尋根”這般簡單而粗俗。比如上麵的那一段文字,不管查閱了多少典籍,經過了多麼艱難的整合,大體上說都是抄來的,有什麼事情比抄書更簡單?農人種土豆,雖都是土豆,可今年的土豆和去年的土豆畢竟不同,必須年年種,才會有新的土豆產出,如果農人把去年的土豆翻出來,自欺欺人地說成是今年種的,就隻有等著餓死。尤其是“集體性格”一說,讓他極為反感。男人的性格就像女人的臉,美有不同的美法,醜也有不同的醜法,既然沒有集體美,也沒有集體醜,哪來什麼集體性格?說到這裏,還是那個不拘行節的朋友問他:既然如此,你何必要說重慶男人和成都男人?你幹脆就說自己,不就免去了我們費心勞神地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嗎?
這句反問是有力量的,畫家終於沉默下來,我們也不再討論這件事。
一年過後,我由巴人區遷到成都,也就是蜀人區。我始終沒有忘記畫家的話,沒有忘記我們的那次討論。閑暇時光,我愛到各處走走,熟悉成都人的生活習俗,更重要的是研究成都人的性格。女人的性格是大同小異的,男人的性格卻千差萬別,正由於此,文學作品中寫女人,多從感情入手,寫男人卻從性格入手。點滴的生活中當然浸潤著人的性格,但是,它到底沒有在極端事件中表現得那麼充分和深入,這也正是文學作品多把生活戲劇化的原因。懷著一種並非惡意的衝動,我想看到畫家描述過的場麵。但是,我到成都已兩年有餘,大大小小的場合也都去過,如此邪惡的事件卻一次也未遇上。
然而,我卻遇到了另外的事情——男人毒打女人。
不是遇到一次,而是多次。
僅說其中的兩次。一次是晚上九點左右,我到街上散步,背後突然傳來不尋常的聲音,回頭一看,是一個男人的手掌打在了身邊女人的臉上。緊接著,男人的拳頭在女人的頭、背乃至前胸一陣重擊,不像打女人,而像打沙包。女人不是沙包,於是坍倒了。從情形上判斷,他們是夫妻,為了一件小事,男人動怒了。第二次是下午,我到一家音像店買CD碟,旁邊飯店裏傳出吵鬧聲,有許多人圍觀,我也湊過去,看見一個戴了耳環、二十五六歲的女子正跟店主吵架。店主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粗壯男人。他們在爭吵中向好奇的觀眾道明了緣由:那店主向女子借了錢,說一個月還,可而今三年過去,卻沒有還錢的跡象。以前,每隔三兩月,還向女子解釋一下,現在解釋也懶得。聽眾都覺得店主無理,他向女子借的錢不過三千元,他的飯店生意不錯,還三千元易如反掌。有幾個好心人勸店主趕快把錢給女子,免得影響自己的生意。店主聽說要影響生意,抓住女子就打。他一拳頭就把女子的耳環打飛了,不知是打斷了鏈條,還是打破了耳朵,之後手腳並用,在女子身上亂搗,女子原本站在兩級石梯上,現在撲倒於街麵,掙紮著要起來,店主卻抓過一張木椅,往女子的背上一放,再坐到椅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