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雙流縣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女子被一男人當街活活打死的事件,我跟全國人民一樣,從新聞上知道了,但我沒有親見。)
我想,許多人都見過男人打女人的事情(越是粗俗的社會和野蠻的人群,打女人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但是,先不說誰有理,在並非你死我活的情形下,把女人打得這麼狠的,還並不多見。
自己的女人被人調戲,隻敢紅臉,而不敢勸阻,更不敢與非禮者拚命,可在其他女人麵前,卻一陣狂轟濫炸,大顯威風,這當中貫穿著一條共同的原則。這條原則讓男人顯得很卑微,很可憐。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試圖像先前一樣,從地理環境和舊有習俗中去尋找淵源,可怎麼也找不出來,因為在很長一段時期,打女人是一個世界性問題,也就是說,它曾經幾乎是全世界男人的“集體性格”。可現在很多人都改邪歸正了,這裏的男人何以還沒轉過彎來,且打得這麼毒?
有人問:成都的女人是否特別的不逗人愛?
這問題是不值得討論的,女人隻要不是天生邪惡,都有其可愛處,何況成都女人雖不善於打扮,性情卻極是溫順,李笠翁盛讚的“態度之美”,在我看來,莫過於成都女人。她們說話的腔調,如羔羊一般,充滿了對世界的信任和依賴感。我有一個陝西漢中的熟人,每次見麵,他都要說起成都女人聲音的美,“醉人啊,”他說,“聽她們說話,你覺得滿天都飛翔著和平鴿!”
問題不出在女人身上,而出在男人身上。對這裏某些男人的行為,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因為他們在另一個好色男人麵前表現出來的怯懦,使之心理失衡,於是找女人發泄。
不懂得保護女人的男人,就不配享有女人的愛情。女人用她們的姿容,更用她們的愛情,使世界變得美麗。女人給予世界的,往往不是財富,也不是智慧,而是一種狀態、一種心情、一個念頭。我這樣說,可能要招致女權主義者的反對,但是,我相信日本池田大作在他的《女性箴言》中說的話:當女性對男性在事業上懷有競爭意識,她們就自己製造了男女間的差別。這不是本文所討論的範疇,因此不深說。我要表明的意思是,如果男人連女人都不願意保護,那就是破壞了世界的心情,打亂了自然的秩序,是對自己性別的侮辱,更是對文明的反動。
最後特別需要說明的是,我所見的無數次男人毒打女人的事件中,女人雖打不過男人,可沒有一個女人流過眼淚。上文舉出的第二個例子,那女人被打得多慘,旁人將她扶起時,她膝蓋處的褲子全磨破了(很厚實的牛仔褲),她的耳朵、下巴、手掌都流著血,可她竟沒有流一滴眼淚!
女人遭受毒打卻不流淚,讓我感受到極端的幹涸。
有些事情沒法忘記
如果我們已經混得人模人樣,就想把自己的過去忘掉,同時也希望別人把那些事情忘掉。事實上,別人可能忘掉了,我們自己卻沒法忘記。我們是從底層爬上來的,並不是爬到了多高,隻是衣食不愁,略有積蓄,且在小範圍內被認識和尊重,但在中國13億人口中,無論如何,也可以排列前10億位。如此,我們就有理由成為後麵3億人生活的旁觀者,我們高高在上,同情他們,悲憫他們,有時也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他們,唯獨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為什麼要承認呢,我們已經不在生活的最後一排了,那群人是我們的往事,是我們活著的傷疤,除了戰場上被敵人砍下的傷疤,別的傷疤都不可能與“美”掛上鉤,說不定還涉及我們的尊嚴;卑微對人的最大傷害,就是強製性地剝奪人的尊嚴。即使能幹的父母在我們剛一出生時,就給我們確立了很高的社會地位,我們不會受貧窮的困擾,不會受勢利的賤視,於是就沒有令自己愧不敢當的舊事嗎?誰也不能這麼說。
——要是能忘掉那些事情就好了!
可是偏偏忘不掉,那些事情是隱藏在我們心靈深淵裏的魚,拿起架勢用網去捕,是捕不到的,它總是在我們最放鬆的時候浮出水麵,給予我們意外的打擊。比如我們正飲酒作樂的時候,正高談闊論的時候,最喪氣的是我們正自鳴得意的時候,遼闊的海麵上突然出現了它暗黑的身影。我們的胸腔裏發出滾雷般的咆哮,想把它喝退,但無濟於事,它既然好不容易瞅準時機浮了上來,不把我們的心咬得發酸,發癢,發顫,就絕不退縮。它咬住我們最敏感的神經,把我們拖下水去,讓我們跟過去的生活打成一片,融成一體,讓我們承認,過去不僅是我們現在的姊妹,幹脆就是同一塊燃燒的煤。這真是敗興!當海麵再次歸於平靜,我們木訥了,再沒心情買醉了,更不可能自鳴得意得起來了。
難道我們真的沒有更聰明的辦法躲避它的糾纏?
當然有:公開承認它的合法地位,讓它跟我們站在一起。
我認識一位退休教授,而今雖年過九旬,可齒不危,發不禿,耳聰目明。每到周末,我就跟他去校外的小酒館裏邊談邊飲。他博學,寬容,豪爽,健談,學品和人格都一向被人稱道。可在長達十年的交往中我發現,每到盡興處,他總是突然沉默而且悲傷。我覺得他心裏有事,但根據他的性格,不是一個藏得住事的人,就沒多問,簡簡單單地把這現象歸於年齡不饒人。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我倆喝了酒,他邀我再去他家裏坐坐。回到他家,他讓小保姆去買菜,保姆說有菜,他說不管,你再去買些,小保姆出去了,他才把我請進書房,且把書房的門閉了。家裏再無他人,閉不閉門都無關緊要,他這樣做,有意無意地製造了一種神秘的氣氛。我換了一種心情,感覺他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
果然,他在狹小的屋子裏轉了幾圈,語調沉緩地講起了一件舊事。
他有一個妹妹,十五年前淒涼地死去了,而對於妹妹的死,他是有責任的。
大半個世紀前,他妹妹跟私塾老師私通,被發現了,他們的哥哥(家裏的老大)想把妹妹當場打死,槍都上了膛,妹妹卻被奶奶保護了起來。當夜,老大做了一個夢,夢見後山整個兒垮塌,便問身邊的妻,妻說,這是不祥之兆,一定是你想處死妹妹惹怒了山神。老大暗恐,放了妹妹一條生路。可家裏一直沒讓她出嫁,誰都覺得她丟臉,誰都不理她。快入老年的時候,妹妹收養了一個孩子,長成後,那孩子外出打工,再不願回來侍候她,錢也不寄一分。妹妹孤苦無依,就來投奔二哥,也就是我認識的這位教授。按理,二哥早年喪妻,有妹妹前來作陪,當高興才是,然而,他始終覺得妹妹是不潔的,對她異常冷淡,住了半個月,妹妹就走了。不久傳來消息:妹妹服農藥自殺身亡。
老教授把這件事講完,雙淚橫流。他說,十五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地把這件事忘掉,可做不到,越想忘掉它,它就越是貼近他的心,最後跟他的心長在一起。他又說,這是他的家事,本不想以他的家事來讓我煩心,但再隱瞞下去,他就要炸了。
自那以後,我發現老教授再沒有出現過猛然之間沉默和悲傷的時候。他勇敢地承認了自己曾經有過的褊狹和殘忍,打開了一道柵欄,把幾段歲月連在了一起,成就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這方麵,小說家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們可以把自己可歎可鄙之事化為小說中的人物,作者自己則躲在暗處,依然充當旁觀者,讓人物去表演,小說家胸中的塊壘卻一吐為快。即使他們說的是“我”,且略加考證,就會發現這個“我”真是他們自己,但你也不能這麼認定。鬱達夫先生公開宣稱文學就是作家的自敘傳,但誰要將《沉淪》中的“他”說成是鬱達夫本人,就要遭到文學理論家們的嘲笑。可恰恰因為這種似是而非,使許多作家厭惡。說穿了,這種局麵依然不能讓作家擺脫心病,於是,盧梭寫了《懺悔錄》,蒙田在自己的隨筆裏承認自己年輕時得過兩次淋病,從五、六十年代走過來的中國作家,不少人拿起筆,拎住晚年的光陰,寫悔過文章。沒有誰強迫他們這樣做,是他們自己受不了,自己讓自己說。
說出來並非為了獲取道德上的解脫,不是這個意思。我說過,這是讓我們承認那些舊事的合法地位,從而成就一個完整的自己。人的幾段生命,如同冰之融於水中,無法分割。做到這一點,我們就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自己的病在哪裏,就永遠也不會張狂。
貧窮有毒
前約旦國王侯賽因在一篇文章中說:貧窮並不是缺點。
是的,貧窮當然不是人格的缺點,但它絕對是人生的缺陷。
不管你是什麼人:富人或窮人,男人或女人,老人或小孩……朋友們,請你相信我的話好了。
如果你是歌者,留著你的天才去歌頌大自然,歌頌安寧的生活,甚至可以歌頌自己的腳趾甲,就是千萬不要歌頌貧窮。貧窮自它誕生之日起,就像幽靈的翅膀,遮住了我們頭頂的陽光,就像一劑促使我們慢性自殺的毒藥,殘忍地吞噬我們的幸福。你如果不信我的話,去看一看那些貧窮的人們吧,他們首如飛篷,麵膛黢黑,肩挑背扛,為了養家糊口,服著沉重的苦役。可是,矯情的詩人們卻在歌頌這種苦役。他們把勞動和貧窮混為一談,不知道自己是在歌頌勞動,還是貧窮。他們說貧窮者在創造著自己的人生。事實上,貧窮者有什麼人生可言?他們從少年時代就學會一門謀生的手段,憑著自己的筋骨,擠壓著生活的苦汁,終其一生,把自己牢牢地捆綁在苦役之中,直到走進冰冷的墳墓。去書店,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美國人寫的書,名叫《我要養活這家人》,隻瞧這書名,沒完沒了的掙紮生涯就像河一樣在我麵前鋪開,一看內容提要,果然如此。我們可以歌頌書的作者為養活一家人所付出的艱苦努力,歌頌他堅強不屈的性格,可萬萬不能歌頌貧窮本身。貧窮殘害了貧窮者,卻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光榮的殿堂,想想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一旦貧窮這扇幽靈的翅膀向我們伸過來,我們就陷入了空前的人生危機。去翻一翻凡?高寫給他弟弟的信吧,貧窮把這位卓越的天才排擠得多麼可憐,他常常是“四天沒有吃飯”,“今天早上吃了一塊麵包皮”,他夢想自己馬上就會富有,因為他深知貧窮在吮吸他的激情,限製他的事業。可是,他始終沒富,他在貧窮中死去了。我們讚美凡?高的成就,卻詛咒那緊緊追隨他的貧窮。他的早逝,盡可以說是因為得了一種怪病,可貧窮這隻魔鬼難道一點責任也沒有嗎?“野獸的生存都隻需要食物和蔭蔽之處。但人類,在天時中,其生活之必需品可分為:食物、住處、衣服和燃料。除非獲有這些,我們是無法自由地麵對真正人生問題的,更無法展望成就了。”(《瓦爾登湖》)貧窮剝奪了凡?高生存的起碼條件,他怎麼可能有精力考慮更多的人生問題?是的,他的藝術光彩奪目,可這是他的天才和精神使然,“貧窮”沒有資格去分享他的功勞。如果他當時有錢,能把飯吃飽,他會更加熱愛生活的;如果錢再多一點,讓他多接觸些人,多搞幾次畫展,博采眾家,會不會取得更大的成就?蘇東坡說:秀句出寒餓。我寧願相信這是東坡說的一句俏皮話。大體而論,東坡的一生還算不上寒餓。這句話讓杜甫說或許更恰當一些,那樣我們就可以理解成是杜甫的苦中作樂,或者是對貧窮無奈地接受。可即便是杜甫說的,也很難站住腳,畢竟他做著小官,而且,與他同時代的好些詩人算不上寒餓。再比如法國的普魯斯特、俄國的托爾斯泰、印度的泰戈爾……都有的是錢,可都寫出了錦繡文章。
誰敢說自己惹得起貧窮,揚雄有逐貧之賦,韓愈有送窮之文,連位尊如六世達賴喇嘛的倉央嘉措,也感歎:“任何平頭百姓和王孫貴族,都窮不起。”連渾身長著硬骨頭的魯迅先生,薪水沒發又缺錢花的時候,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
梁曉聲曾在媒體上公布自己的收入,並說,中國馬上就要劃分出階層了,資產者、中產者和赤貧者就要誕生了。許多人罵梁曉聲矯情,但在我看來,梁曉聲畢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讓你產生緊迫感,抓緊時間掙錢,又有什麼不對?階層一旦明確,要想從赤貧者到中產者,或者由中產者到資產者,如果不是中了彩票一類的突發橫財,就不是一輩人的努力能夠達到的了……
我之所以詛咒貧窮,是希望人人都富有,因為貧窮折磨我們,而富有卻能讓我們生活得更加優雅、從容,更加有質量。具體到作家身上,記得北大教授曹文軒在一篇論文中說,中國作家還在寫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時候,西方好些作家早已在關注人類的終極命運了。曹教授的意思是西方作家有高貴之氣,而中國作家卻“土”。蒼天有眼,並不是中國作家不知道高貴比土氣好(我這裏說的“土氣”,與泥土無關,與大地無關,而是指眼界狹小),實在是貧窮捆住了他們,他們在籠籠窮氣中寫作,眼前飛揚的全是柴米油鹽,全是黯淡逼仄的日子,自然而然就落到紙上去了。
因此,不管你是普通百姓也好,是科學家也好,藝術家也好,我都希望你們富有(“發財”這個詞我不喜歡,它的內涵比“富有”單薄得多)。你盡可以說我俗氣,但我是真誠地為你好。
不過話又說回來,貧窮真的找到了我們(按存在主義的觀點,我對貧窮這麼關注,證明我自己已經處於貧窮之中了),我們不必懼怕。美國前總統尼克鬆曾對漢語中“危機”一詞的構成大加讚賞,他認為危機就是在危險中尋找機會。我們以此共勉。
但絕不要安於貧窮,更不要歌頌貧窮。我再重複一遍:貧窮不是人格的缺點,但它是人生的缺陷。
如果我以上的話還不能讓你有所觸動,我願意做最後的努力,把我讀到過的最淒婉的詩歌之一《物質生活》呈現給你,你細細地讀,細細地品味,如果讀十遍還沒有感覺,就讀一百遍吧!
什麼時候才能夠融化?
讓我像糖一樣融化,坍倒在你白玉的腳下?
什麼時候才能打開?
讓幸福像門一樣打開,所有喜悅的飛鳥不請自來?
啊,究竟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能將世上所有你喜歡的東西都買回家?
什麼時候能讓你真的無所懼怕?
什麼時候能天天看你微笑,
什麼時候我也會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