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四)(1 / 3)

第二部(四)

12

文富因盜竊被抓起來了的消息,玉秀是第二天吃早飯時才知道的——還是派出所的幹警親自到家裏來告訴她的。文富昨晚一夜未歸,玉秀心頭早就罩上了不祥的陰影,料定他凶多吉少,心中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應付和麵對不幸的思想準備。可聽了公安幹警告訴她的消息,她還是像在晴空中聽到一個霹靂,臉唰地變白、變青,手腳都微微顫抖起來。她拚命用牙齒咬著嘴唇,以免自己失聲痛哭,可眼睛中的淚水卻控製不住,撲簌簌地直往地下掉。她也顧不上吃飯了——飯還是昨晚為文富和她做的夜宵,文富沒回來,她也沒吃——就急忙和幹警一起,趕到派出所去看望文富了。

一夜不見,文富似乎一下變了樣。隔著鐵柵欄,玉秀見文富一張臉蠟黃蠟黃的,頭發蓬鬆,垂著腦袋,像一副寒霜打蔫兒的樣子。文富看見了玉秀,一張沒血色的臉可怕地抽動了幾下,嘴唇不斷地哆嗦著,似乎想說啥話卻沒說。那神情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見了娘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的樣子。

玉秀也沒哭。剛才派出所的幹警讓她站在這裏,他們去叫文富時,她用兩手抓住鐵柵欄,把頭埋進懷裏,痛快地流了一陣淚。聽見腳步響,她就迅速擦了淚水,不哭了,這時還顯得有幾分高興的樣子。她見文富頭上昨天纏的紗布,有一處張開了,就對文富說:“你把頭轉到我麵前來。”

文富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發出聲音:“幹啥?”

玉秀說:“靠過來嘛!”

文富不再問了,像小孩子一樣乖乖地把頭靠了過去。玉秀把手從鐵柵欄中間伸進去,輕輕地重新貼好了文富頭上的紗布,一邊貼一邊問:“痛不痛?”

一股溫暖的激流迅速漫過了文富的心坎,他搖了搖頭,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滾下了臉頰——好似那淚水是他搖出來的一般。接著,哽咽著說:“玉秀,我冤枉……”

“我知道!”玉秀急忙打斷他的話,安慰著說,“派出所的同誌剛才都對我講了。他們說,這件事不怪你,你中了他們的計。他們是故意設的陷阱,讓你做槍子。你也是受害者,他們都很同情你。”

文富說:“我確實是受害者,都是他們逼迫我的。”

玉秀說:“是的。所以,派出所才決定不拘留你,隻是……”

文富急忙抬起頭,盯著玉秀問:“隻是……啥?”

玉秀知道說漏了嘴,此時想挽回,腦子卻轉不過彎了,於是索性說明白了:“要罰三百元的款。”

文富聽了,立即張大了嘴。半天,才回過神說:“罰三百元的款?咋要罰我三百元的款?”

玉秀又立即安慰他說:“錢是小事,人是大事,你就別在這事上犯傻了!我回去就想辦法。”

淚水又在文富眼睛中打起轉來,同時垂下了頭。半天,才自言自語似的說:“這事都怪我!三百元,到哪兒去找呀?”

玉秀說:“別難過,天無絕人之路!”她勸文富別難過,但見文富那副痛苦的神情,自己卻忍不住傷心起來,又想哭。她強迫自己把淚水咽了回去,想了一想,換了一個話題對文富說,“昨晚上,我等了你一夜!”

文富聽了,慢慢抬起了頭,看著玉秀,半晌,才回答玉秀的話:“我知道你要等。”

玉秀說:“後來我伏在桌上睡過去了,忽然聽得咚的一聲,一個啥東西砸下來,砸在你身上。我大聲喊著你的名字,驚醒過來,身上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耗子爬到飯桌上,把蓋菜的碗弄翻了!”

文富說:“果然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

玉秀說:“我擔心極了,以為你又被他們打了,我就出來找你……”

文富急忙問:“你到哪兒找我了?”

玉秀說:“當然是到……那個打你的人的家裏……”

文富瞪大了眼睛,打斷了玉秀的話:“你到他們那兒去了?!”

玉秀搖了搖頭,說:“沒去!我一走進那條巷子裏,到處黢黑,風在呼呼地吹,好像有很多鬼在巷子裏晃動,我害怕,又跑回來了!”

文富聽了,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下來,他感動得從鐵柵欄裏伸出了雙手,緊緊抓住玉秀,說:“都怪我,玉秀,讓你受累了!”

玉秀定定地看著文富,說:“看你說些啥話?你不一樣?!”

文富一時又羞又愧,停了片刻,才忐忑地對玉秀問:“玉秀,你……不怪我?”

玉秀說:“怪你啥?”

文富說:“怪我是……賊?”

玉秀說:“才說你說傻話,果然又說傻話了!剛才我不是說了,你也是受害者。”

文富還是不相信,仍緊跟著追問:“真的不怪我?”

玉秀堅定地回答:“不怪你!”

文富突然哆嗦起來。一會兒,他背過身去,哭了起來。

玉秀看著他一抽一動的肩膀,正不知咋回事,這時,看守在外麵叫了起來:“行了,走吧!”

玉秀還想說一會兒話,可已經沒時間了。她隻好對著文富的背影說:“你別難過,等著我,把錢拿來了就接你回去!”說完,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

可是,一回到家裏,玉秀就愁住了:到哪兒去找三百元錢呢?他們賣菜倒是掙了一百多元錢,可昨天文富治傷和給那夥強盜買禮品,已經用去了兩天的利潤,眼下實際隻有幾十元錢了。她過去積攢下的一點私房錢,前段時間幫他們家買家具、農藥和自己的零星開支,也早已花光了。眼下去哪兒找錢呢?唯一的辦法隻有借,可向誰才能借來這樣大一筆錢呢?她在大腦中把所有的熟人、朋友都過濾了一遍,也沒找到這樣一個可以借錢的人。焦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文英!對,找文英去!一方麵,把文富這件不幸的事告訴她,另一方麵,他們工人相互之間挪借一點,說不定能解決燃眉之急。想到這裏,玉秀連頭發也顧不得梳理一下,就趕到文英的廠裏來了。

令玉秀非常失望的是,文英不在廠裏。廠裏的一些小姐妹告訴她,文英昨天下午背著一隻小包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不知到哪裏去了。玉秀去找朱健,朱健又正好在車間上班,不能會客。玉秀沒法,隻好對文英隔壁宿舍的一位女工說了一聲,叫文英回來後,立即去找她,說完,又匆匆地回到了自己家裏。在家裏坐了一會兒,玉秀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這才向別人借了一輛自行車,心急如焚地趕到文富的家裏,把這一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中明老漢。

這時正是上午十點鍾左右。中明老漢的房屋上午當陽,燦爛的秋陽把一大片金色的陽光,透過敞開的大門灑進屋裏。中明老漢靠在大門前坐著,他的背部和灰白色的頭頂上,就閃爍著一片金光。一隻七星瓢蟲從陽光裏飛來,停在了他的背上,又順著脖子慢慢爬上了他的頭頂。他的臉龐蒙上一層陰影,使蒼老的麵容更顯得老態龍鍾。田淑珍大娘靠在左邊牆壁坐著,她的臉變了形—— 一種由看見玉秀到來的喜悅而驟變為痛苦的怪模樣。文忠靠桌子坐著,手裏還握著鋤把——他剛才正要和盧冬碧一塊兒出去幹活,見玉秀來了,就折了回來,還來不及放下手中的工具。此時,這家人就為玉秀帶來的消息而擊蒙了。他們也一時不知該咋辦。玉秀知道他們心中十分痛苦,她幾次想張口說話,卻不知說啥好。屋裏的氣氛沉悶、壓抑,又十分安靜。兩隻喜鵲在院子外的李子樹上跳躍著、鳴叫著,不但身上的色彩十分鮮豔,歌聲也非常動人。

過了一會兒,中明老漢忽然站了起來。他走到桌邊,桌子上有半瓶不知啥時喝剩的酒,他拿了過來,接著又拿過了一隻酒杯,手哆嗦著將酒倒入酒杯裏。他的眼睛發直,帶著絕望的神情,似乎是在看著酒杯,又似乎沒有。酒斟滿了他還在倒著,酒溢出了杯子,順著桌子淌了下來。直到文忠說了一聲:“爸,酒滿了!”他才猛地一哆嗦,回過神,放下酒瓶,端起來一飲而盡,抹了一把嘴,才突然瞪著眼睛,一拳擂在桌子上,大聲說:“賣!賣豬!”

全家人都為他的這個動作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田淑珍大娘聳了聳鼻子,隨著鼻子的聳動,眼眶裏的淚水驟然湧了出來。她一邊抹著淚水,一邊說:“他爹,那咋辦?就一頭豬,賣了,你的生日咋辦?”

盧冬碧說:“是呀!到時還得拿錢去買肉,又哪兒去找錢?”

中明老漢仿佛是和他們賭氣一樣,生氣地說:“那賣啥,啊?人在裏麵關著受罪,就是傾家蕩產,也該把人取出來呀!”

文忠看了看中明老漢,半晌,囁嚅地說:“爸,是該把人取出來!是不是……還賣那兩件家具吧?”

中明老漢瞪了文忠一眼。文忠知道父親是因為玉秀在場,怕惹起玉秀不高興,才不讓他說這話的。果然,稍停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堅決地說:“賣豬!文忠,去找繩子來!”說著,就朝豬圈走去。

可是這時,玉秀突然喊住他,說:“爸,就賣衣櫃吧!”

中明老漢聽了,立即回過頭,驚訝地看著玉秀。

玉秀知道他心中的難處,通情達理地說:“爸,六十歲的生日不能不辦!至於衣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今後有了條件,我們可以再做。”

中明老漢呆了半晌,突然身子發軟地蹲了下去,雙手捂住了頭,悲愴地說:“玉秀呀,可委屈你們了!”說著,大滴大滴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此時,他心中正交織著無限的矛盾和痛苦。他愛兒子,尤其是這個老實而又命苦的老二!當他最初聽到兒子被人毒打又遭冤枉的時候,他的心似乎有千萬根鋼針在紮,腦袋裏一片嗡嗡聲,太陽穴痛得厲害。他完全相信文富,巴不得馬上趕到城裏,把兒子從拘留所取出來。可是,說心裏話,他此時既舍不得賣豬,也不忍心再賣文富他們的家具。豬要留著六十歲生日待客,六十歲呀,這是人生的一道門檻,翻過這道門檻,就隻有等閻王爺打發小鬼來召了!可他又不願賣那兩件衣櫃,娃兒們就要破鏡重圓了,做還來不及呢,哪有把現成的東西拿去賣的道理?這兩件衣櫃經曆了多大波折,才又重新回到這個家裏呀!嚴格地說,這兩件衣櫃已不屬於他們家的,它們屬於玉秀的,是玉秀花錢買的,就好像是玉秀把嫁妝預先放在了這個家裏一樣,自己有啥臉麵去賣還沒過門兒的兒媳的東西呢……老漢蹲在地上這麼痛苦地想著,想來想去,還是拿不定主意。

玉秀過去,孝順地扶起了他。

就在這個時候,中明老漢心裏突然亮開了一條縫。他猛地想起,毛開國昨天剛好賣了一頭肥豬,興許錢還沒花,為啥不可以去向他借呢?於是他高興起來,說:“好,有了!你們等一等,我出去一趟就回來!”說完,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就迅速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他就興衝衝地回來了。這時,文忠兩口子已下地了,屋裏就田淑珍大娘和玉秀在焦急地等待著。一進門,中明老漢就眉開眼笑地說:“有了!救娃兒的錢有了!”說著,就將一遝錢掏出來,放在桌上。

田淑珍大娘和玉秀都喜出望外地看著他,田淑珍大娘高興地問:“你到哪兒去找的這麼多錢?”

中明老漢倒了一杯冷開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才說:“向老毛兄弟借的呢!老毛兄弟家昨天賣了一頭豬,我是知道的。我去了,還沒說向他借錢的話,隻把難處對他說了,你聽他咋說?他說:‘老佘大哥,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昨天我剛賣了一頭豬,錢還沒派用場,你就先拿去用吧!文富這娃,乖著呢,不能讓他在裏麵受委屈!’就把錢全部給我了。”

田淑珍大娘和玉秀聽了,也十分感動。田淑珍大娘說:“看不出,毛書記還這麼仁義呢!”

中明老漢說:“這人嘛,就這麼一回事,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

說完,中明老漢把錢交給玉秀。玉秀說:“爸,你也進城看看吧!”

田淑珍大娘也說:“娃他爹,你就和玉秀一塊兒去吧,看看娃兒咋樣了,也早點放心!”

中明老漢本是想和玉秀一塊兒去的,隻是想到老公公和未婚兒媳走在一起,怕別人笑話,使玉秀難為情,於是便把這念頭壓在了心底。現在,見玉秀不在意,懇切地叫他一塊兒去,正巴不得去看看文富好放心。所以,他也就不再推辭,進屋換了衣服,和玉秀一起走了。

他們滿頭大汗趕進城裏,洗了洗臉,正要去派出所,文英忽然一頭衝進屋來,叫道:“玉秀姐,你找我有事?”

玉秀回頭一看,見文英臉上也是汗涔涔的,心裏一陣激動,忙將一張毛巾遞過去,問:“你才來?”

文英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剛才來過一趟,你不在,我又回去了!”說完,一回頭,這才看見坐在屋角裏滿麵憂鬱的父親,文英就一下愣了。半晌,才不安地問:“家裏……出了啥事?”

玉秀聽了,心裏又難過起來,沉重地將文富發生的事給文英講了。講著講著,就掉下了淚水。

文英聽著,又看見玉秀直吧嗒吧嗒地掉淚,雙眼也漸漸被一層稀薄的淚水迷蒙住了。她沒想到老實的二哥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心裏一時悲傷起來。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聽完玉秀的話,文英想安慰她幾句,可她沒說。她怕自己一開口說話,同樣會因為抑製不住情緒而哭起來了。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逐漸平穩下來。她想了一想,忽然抬頭對父親和玉秀說:“爸、姐,三百元錢不能給!”

中明老漢和玉秀幾乎都同時被她這話嚇了一跳,一齊不解地看著她。半晌,中明老漢才不滿地說:“不給?不給就讓你二哥在裏麵關一輩子?”

文英說:“爸,我去想辦法!三百元錢,容易嗎?還是借的!”

中明老漢仿佛沒聽清她的話,仍直瞪瞪地望著文英,連玉秀也給弄糊塗了,不明白地問:“文英,你……”

文英說:“行不行,試試吧,反正三百元錢先不要給!你們在家等著,我沒回來,你們千萬別去派出所!”說完,也不等中明老漢和玉秀回答,就風風火火地跑出門去了。

文英是去給庹平打電話,這是她剛才一瞬間想到的。她也不知成不成,可是她決心試試。她徑直跑到縣郵局長話室,操起話筒,撥了半天號,才撥通地委黨校,可這時已經放學了,學員都回到了宿舍。文英問了宿舍的電話號碼,又撥了一遍,終於接通了,話筒裏傳來庹平渾厚的聲音:“誰呀?”

文英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仿佛被什麼蜇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接著顫抖地答道:“我呀!”

庹平也聽出了文英的聲音,答話聲一下高了起來:“文英,你還沒走?”

文英說:“我已經回到了縣城。”

庹平說:“你在什麼地方給我打電話?”

文英說:“我在縣郵局,庹平,我有一件事求你!”

庹平說:“你說吧,文英,不管你有什麼事,我都會竭誠幫助你!”

這親切、溫暖的語言,使文英幾乎要流淚了。剛才,她還拿不準庹平會不會幫她呢!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傷害了庹平,傷害得那麼深。自己已是一個寡情的人,庹平一定還生著她的氣。她隻是懷著試一試的心情來給庹平打電話,死馬當作活馬醫。現在一聽庹平這話,她忽然放心了,於是便把文富發生的事,詳細地對庹平講了。

果然,庹平聽她講完,就在話筒裏說:“就這麼一點事嗎,文英?你放心,我馬上就給派出所王所長打電話!”

文英幾乎要跳起來,脫口而出:“能成嗎?”

庹平說:“王所長是我高中時的同學,鐵著呢!”停了停,又說,“你守在電話機旁不要走,我給王所長打了電話,再通知你!”

文英像是小孩子似的回答了一句:“是!”接著放下了話筒。

霎時,文英心中的焦慮消失了,愁雲沒有了,眼前到處都是一派明媚的陽光。她終於可以為家裏辦一件大事了,幫父母解憂愁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庹平沒生她的氣,還像過去一樣,親切、和藹,全心全意地幫助她,使她知道了這種友誼、幫助的可貴。她不由得在心中又一次強烈地感激起庹平來。

沒一會兒,電話鈴響了,文英一把拿起話筒,貼在耳上。還沒等她開口,庹平就在話筒裏問:“文英嗎?”

文英喘著氣回答了一聲,庹平就接著說:“行了,文英,你們馬上去接人吧,王所長同意了……”

還沒等庹平說完,文英啪地丟下話筒,撒腿跑出了電話間,朝河街奔去。

她跑進屋裏,興奮地一把抱住了玉秀,連蹦帶跳地叫道:“行了,玉秀姐,爸,不用花錢了,我們去派出所領人吧!”

中明老漢和玉秀還不肯相信。中明老漢望著她,說:“你別驚風火扯!哪有這樣的事?”

文英一手拉父親,一手拉玉秀,說:“爸,真不騙你!你去了就相信了!”說著,拉著他們兩人就走。

果然,到了派出所,文富已在辦公室裏等候他們了,一見到父親,文富露出了一副驚惶的表情。他的睫毛顫抖著,雙目失去了光澤,嘴角因為想哭而歪斜著。他們走出辦公室,來到大街上,陽光燦爛,微風和煦,行人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走著走著,文富忽然蹲下身去,雙手捧著頭,傷心地哭了起來。

大家一見,愣住了,咋走著走著在大街上哭了起來?愣了一會兒,玉秀和文英忙過去往上拉他,問:“你咋了?”

文富不答,也不起來,反而哭得更傷心,惹得一群人圍了過來。

中明老漢見了,板著臉一言不發。他似乎顯得很冷酷,可是他的身體卻在不斷地顫抖。過了一會兒,他走過去,顯得生氣地說:“有啥翻不過去的溝坎,啊?值得這樣哭?!”

文富這才慢慢止住哭聲,站起來,淚眼蒙矓地對中明老漢說:“爸,我不為別的慪,為這筆錢花得冤!我出來沒掙到錢,還連累了家裏……”

玉秀聽了,就急忙地對他說:“我們沒花錢,你別傷心了!”

文富一下傻了,定定地看著玉秀。

玉秀繼續說:“真的沒花一分錢,是文英想法讓派出所把你放出來的!”

文富聽了,急忙把頭轉向文英,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半天,喉嚨裏才咕嚕一聲,哽咽地對文英說:“妹,哥忘不了你!”

文英背過身抹了一把眼淚,說:“哥,你這話見外了!”

一家人往河街走。父子倆走前麵,玉秀和文英走後麵。玉秀一心想知道文英是怎樣想法讓文富出來的,就拉住她的手,輕聲問:“妹,告訴我,你是怎樣讓你二哥出來的?”

文英看了看玉秀,想把庹平幫忙的事告訴她。可想了想,沒說,隻回答說:“姐,這你別管,反正人已出來了!”

玉秀見文英不肯告訴,也不再問。

回到家裏,玉秀忙刷鍋生火做午飯。吃了飯,中明老漢不願再讓文富留在城裏賣菜,文富、玉秀也怕那夥強盜再欺負他們,也有心回去避一避,等今後事情冷了再說。於是,文富便告別了玉秀和文英,和中明老漢一起回家了。

13

文忠扛著鋤頭還沒走到自己的地邊,就看見一群村民圍著陳民政、小吳、龍萬春正在吵吵嚷嚷。文忠立即站住,聽了一會兒,終於聽明白了——原來,陳民政他們在動員村民將地裏的莊稼拔了,把地翻耕過來,準備栽桑種麻,村民不答應,因此吵了起來。一個村民大聲嚷著,像是帶頭的:“就是不拔!你今天說到明天,莫說嘴皮磨起泡,就是磨穿了,也是不拔!”另一個村民接著說:“就是!冒活活的莊稼,眼看就要到手了,拔了誰不心疼!”還有一個村民說:“不拔你們總不會拿鐵鏈子來把我們套到監獄裏去!總不得砍我們的腦殼!”

鬧鬧嚷嚷中,龍萬春大約生氣了,隻聽見他大聲說:“鬧啥子?這是上麵的統一規定,又不是我們想這樣,鬧就鬧得脫,是不是?”

村民也顯然是因為太心疼地裏的莊稼了,又大約都在火頭上,因此也敢和新任支書頂撞。一個村民說:“你也別凶!凶啥子?橫眉毛鼓眼睛就怕了你?!”另一個說:“毛開國過去比你還凶,莫忘了下台後有人向他吐口水的事!”

陳民政聽了,對大家說了起來。他說得很坦率、真誠,巴不得把心都掏給大家看一看:“大家莫吵了好不好?看著還差二十來天就可以到手的莊稼,大家舍不得拔掉,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哪個的莊稼不是一顆汗水一顆汗水換來的……”

眾人沒等他說完,就七嘴八舌地回答:“是呀!這話還差不多!不費燈草也費油,就盼著收獲這天呢!”

陳民政等大家說完了,才接著說:“可是,俗話說得好,舍得寶來寶調寶,舍得珍珠才換得來瑪瑙,舍得金彈子,才打得下鳳凰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就像做生意一樣,舍不得墊本又咋賺得到錢……”

盡管他說得十分懇切,可眾人還是又鬧了起來。一個人說:“事情還沒有一點影影,哪個知道是不是寶?”另一個說:“我們莊稼人,不想一鋤挖個金娃娃,管他寶不寶?”還有人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說得再好聽,我們不相信!”

陳民政說:“我騙大家幹啥?人憑良心鬥憑梁,要說別的事,大家沒見過,不相信不足奇怪。這事,可是我親眼去看了人家的呀!我對天發誓,有一點騙大家的地方,都不得好死!”

人們沉默了,小吳接著說:“好了,都一把年紀了,對大家發這樣的誓,你們總該相信了吧?大家都快拔吧,我們的話也不知說了幾籮筐,還不是為你們好!你們發了財,我們又不要你們一點!”

可是,大家還是站著,沒有一個人動手拔地裏的莊稼。

文忠聽到這裏,一下作難了。前兩天,村裏就開了拔苗耕地、栽桑種麻動員大會,大家在會上也像今天這樣鬧鬧嚷嚷了一陣。但事情沒到動真格這一天,大家心情還不咋個緊張,現在果真就要實施,銅刷刷鍋——硬鬥硬了,大家心裏才慌起來。他現在也一樣,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拉長脖子吹喇叭,吹了高調,答應帶頭。話說說容易,現在真到兌現的時候了,他該咋辦?他和大家同樣的心情,要他拔掉地裏的莊稼,萬萬下不了手哇!他站在那裏,不知該朝前走,還是該往後退?往前走,他怕陳民政他們看見,要他帶頭拔莊稼;往後退,又怕被別人發現了笑話。左右作難了好一陣,他才走上側邊的一條小路,想從小路拐進地裏。

可是,他剛剛才走進地裏,還沒來得及彎腰幹活,陳民政他們就發現了他。他們一看見了文忠,就似乎像看見了救星,高興地叫著跑了過來。

文忠見躲已經來不及了,隻是在心裏懊悔不該出來幹這半天活兒。但他又一想,半天雲裏翻跟鬥,終究要落地,躲也是躲不脫的。同時,心裏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自己決不能帶頭拔莊稼!

陳民政來到了地頭,笑著說:“嗨!大侄子,我們還說要到你家找你呢!”

文忠故意裝作啥也不知道似的,說:“找我幹啥?有事對我爸說吧!”

小吳說:“佘大叔和玉秀一起進城去了,剛才我們還碰著了的,打了招呼,你還不知道?”

文忠甕聲甕氣地回答:“自己家裏的事,咋不知道?”他原想把父親拿出來做擋箭牌。

龍萬春像是等不及了,急忙對文忠說:“文忠老兄,全鄉的拔苗耕地都行動起來了,我們村還是‘白板’一個。老兄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就給大家做個樣子吧!”

陳民政也說:“是呀,大侄子,你就帶個頭吧!反正不拔也是不行的。周書記到縣上開會去了,鄉上由劉鄉長組織了栽桑種麻的督察小分隊,專門督察拔苗的情況,坐著車子巡回檢查,說不定啥時就轉到我們村裏來了。要是自己不拔,就由督察小分隊的人拔,自己還要付拔苗人的工資!”

小吳也說:“文忠大哥,你也說過帶頭的話,就權當幫我們的忙,給我們一點麵子!隻要你拔了,別的村民就沒有理由不拔。”

文忠聽了,心裏又矛盾起來。他原是想一口拒絕拔苗的,可聽了這些話,心裏又覺得很過意不去——人家是些啥人?又用的啥口氣對自己說話?不看僧麵看佛麵,就衝著別人這些話,自己也不該為難他們,何況自己還黃口白牙說過帶頭的話呢?可是回頭一看地裏的莊稼,他的心不由得疼了——這是一片大豆地,夏糧時種的高粱,高粱中間種了大豆,高粱收了,大豆此時十分繁茂,一串一串的豆莢,已經開始鼓脹起來,陽光下,閃著青黃相間的顏色。一陣風調皮地吹過來,掀起了略微泛黃的豆葉,露出了那一串串豆莢不斷搖擺,像是在歡笑。今年的豆莢特別好哇!開花那段時間,天氣一直沒打個陰,大家都說,今年種豆,是煙杆腦殼打狗——啄到了!再過二十來天,這些豆子就成熟了,變成金燦燦、黃澄澄的糧食了。市場上的大豆俏著呢,一斤豆換兩斤多大米!而他們家裏,今年旱地點的豆又特別多,少說也要收上千斤豆,這可是一筆財富呀!文忠看著這些豆,就仿佛看見了那一口袋一口袋又黃又飽滿的豆粒,看見它們變成了一張一張的票子。眼下,豆莢搖擺著,每搖擺一下,文忠就似乎聽見它們在央求他別拔掉它們。看著,文忠後一種決心就占了上風,他抬起頭,對陳民政、小吳、龍萬春說:“你們看這豆,咋樣?”

陳民政知道他的心思,老實地回答:“好著呢!”

文忠說:“是呀,我舍不得拔呢!不能讓我們再等二十多天,收了莊稼再栽嗎?”

龍萬春急了,忙說:“那咋行,文忠老兄?!這是鐵板上釘釘,沒走展的事,拔吧,我求你了!”

文忠的態度堅決了,說:“我不拔!”又說,“別人拔了我再拔!”

陳民政、小吳、龍萬春聽了,一下愣了。正在這時,一輛用小四輪貨車改裝成的宣傳車,鳴著喇叭開了過來。人們的目光立即被小四輪貨車吸引了過去,隻見車頭前麵一塊橫牌,上麵寫著:“栽桑種麻督察車”。車廂兩邊插著幾麵彩旗,並貼了兩幅栽桑種麻的標語,四隻高音喇叭架在車子的四個角上,可此時沒有廣播。

陳民政、小吳、龍萬春一見,臉上立即露出了焦慮的神色。小吳輕聲說了一句:“劉鄉長來了!”

果然,小吳的話剛完,汽車在機耕道上停住了,劉副鄉長從駕駛室跳了出來。同時,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從車廂裏跳了下來。看見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在這裏,徑直走了過來。

“你們這裏進度咋樣?”劉副鄉長還沒走到地頭,聲音先到了。他的臉上掛著一層寒霜。

陳民政回答:“我們正在做工作!”

劉副鄉長顯得更不滿了,他看也沒看陳民政,隻沉著臉說:“正在做工作,這工作要做到啥時候?別的村好歹都動起來了,你們還是大姑娘打屁,穩起!周書記開會下午就要回來了,看見我們還是這個樣子,會咋個想?”

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都露出了內疚的神色,龍萬春說:“我們一定想辦法,爭取今天能有效果!”

可劉副鄉長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隻黑著臉,轉過頭,指著麵前的地大聲問:“這塊地是誰的?”不知他是沒看見地裏的文忠還是明知故問。

文忠聽見問,臉上立即換上謙卑的笑容。他想起那天在劉華川家裏喝酒的情況,劉副鄉長還喊他“老兄”,給他敬過酒,覺得他挺不錯的,就恭敬地回答:“我的,鄉長。”

劉副鄉長用眼角斜了文忠一眼,像壓根兒不認識他了一樣,大聲命令說:“拔!把地裏的豆子全部拔掉!”

文忠吃了一驚,他不知道劉副鄉長是不是真的不認識他了。可聽了他的話,心裏卻不滿起來,說:“凶啥?”他本能地想拒絕執行劉副鄉長的命令,可一看他那副雷都打不透的臉,不覺哆嗦了一下,話到嘴邊變了,說:“是,我拔!”

“馬上拔!”劉副鄉長繼續命令說。

文忠沒辦法了,看了看劉副鄉長,隻得彎下腰,拔起豆子來,每拔幾棵,他都斜眼去看劉副鄉長。劉副鄉長一行人就站在地邊,默默地監視著他。文忠一狠心,加快了拔苗的速度,把拔出的豆棵極亂地扔著。可每拔一棵,他都覺得是在剜他的心頭肉。聽著豆棵根係離土的噗噗聲,他感到它們在哭泣。

別的村民看見,也不再說啥,走回了自己地裏,像文忠一樣,默默地拔起莊稼來。

看了一會兒,劉副鄉長的氣似乎消退了一些,對了龍萬春問:“還有哪些地方沒動?”

龍萬春說:“那我們去二社看看吧!”說完,一行人開始往外走。走了幾步,劉副鄉長又回頭對文忠說:“好好地拔幹淨,我們等會兒還要回來檢查!”

文忠心裏憋著氣,隻想罵他一句“不是東西”,卻說成了:“是!”

可是,等他們剛剛走過地邊,文忠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像是憋了很久的冤屈一樣,將手中的豆棵狠狠往地下一扔,氣憤地罵道:“拔!我給你拔個球!龜兒子些,吃人飯,屙狗屎,盡幹些不是人幹的事!”

旁邊地裏一個漢子見了,也坐下來,說:“就是!剜肉補瘡,剜布補眼,不幹!”

文忠看了看拔了半廂的豆棵,越看越生氣,不覺提高了聲音:“老子不拔,看你們得不得把我拉去剖背!”

話音剛落,忽然見劉副鄉長叉著手,黑煞著臉,怒目金剛一樣站在他麵前——原來,劉副鄉長他們還沒走遠,文忠的第一句氣頭上的話就被他們聽見了,劉副鄉長就怒氣衝衝地趕了回來。

文忠一下傻了,目瞪口呆地望著劉副鄉長,半天說不出話。

劉副鄉長也緊緊盯著他,盯得文忠的頭皮,一陣陣發起麻來。

半晌,劉副鄉長才厲聲問:“佘文忠,你剛才說的些啥?!”

文忠的臉唰地白了,又青了,就像小時候偷了別人東西被當麵逮著了一樣。他驚惶地望著劉副鄉長,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半天,才支吾地說:“我、我,沒說啥呀……”

劉副鄉長卻不管他的惶恐,繼續高聲追問:“你說哪個是狗,哪個是畜生,啊?!”

文忠的臉頓時由灰白變得緋紅了。此時,他的神情與其說是尷尬,還不如說是滑稽更為確切。他知道瞞不過劉副鄉長了,便自輕自賤地說:“我是罵我自己吃人飯,幹狗活路,罵我自己!”

劉副鄉長的鼻孔裏哼了一聲,說:“你莫給我耍手腕,你心裏的腸腸肚肚,我一眼就看得明白!栽桑種麻是縣委的決策,哪個是狗?哪個是畜生?縣委領導是狗?是畜生?你陽奉陰違,當麵答應帶頭,背後抗拒縣委的指示,我正找不著典型,你倒撞到我槍口上來了!”說著,他回過頭,對四個跟他而來的督察隊隊員說:“把他帶回鄉上去,將問題弄清楚!”

文忠仿佛聽到一個晴天霹靂,他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句氣話會有這樣嚴重的後果,內心不由得更恐慌起來,忙可憐巴巴地望著劉副鄉長說:“我、我可沒說啥呀?”

劉副鄉長說:“還沒說啥?我不敢剖你的背,可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還是大腿硬!”

周圍的群眾見了,這時紛紛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為文忠求著情,說:

“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

“說錯了改過來就是!”

連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眼裏也露出了作難的神色。劉副鄉長是領導,他發了話,他們都不好公開更改,可又挺理解和同情文忠。過了一會兒,陳民政想了一個調和的辦法,對文忠故意說道:“要以實際行動來改正錯誤,還不快把豆棵拔了!”

文忠聽懂了陳民政的意思,現在,他這個老實、膽小的人,隻求劉副鄉長莫把他帶到鄉政府去,於是便一個勁兒地點著頭說:“是,我拔!我拔!”

可劉副鄉長似乎不能容忍自己的權威受到一點兒動搖,對著文忠說:“你現在想拔也拔不成了!”又回頭嚴厲地批評陳民政說:“怪不得你們的工作做不走,都像你們這樣怕得罪人,這栽桑種麻的工程就別搞了!”說完,對四個督察隊隊員命令說:“把他帶回去!”

督察隊隊員互相看看,遲疑著不肯上前抓文忠,隻說:“走吧!”

陳民政見了,沒別的辦法,隻好也對文忠說:“去吧,好好做個檢討!”

龍萬春也說:“吃一次虧長一次智,吸取教訓就是了!”

文忠的臉痙攣了起來,變成了醬紫色。他看著劉副鄉長,目光由剛才羔羊般的溫馴,變成了一種由絕望而帶來的憤怒。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目光中噴出了怒火,隻見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石破天驚般地大叫了一聲,說道:“去就去,我又沒有犯法,我肯信你敢把我吃了!吃了還要吐骨頭呢!”說完,怒氣衝衝地朝外走去了。

他的這一行動,出乎大家意料,人們都不敢相信地互相望了望,連劉副鄉長一行人也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朝文忠追過去。他們看見文忠走過汽車旁邊,又繼續向前走,劉副鄉長就大叫起來:“上車!聽見沒有?”

文忠停了一下,迅速轉過身,走回來,抓住車廂板,爬上了汽車。文忠在車上坐好以後,劉副鄉長一行人才匆匆忙忙趕到,爬上汽車。司機掉過了車頭,鳴了一聲喇叭,小四輪貨車就載著文忠,往鄉政府駛去了。

這時,文忠倒一下顯得堅強了。憤怒和絕望也給他帶來了勇氣,他決心做一回真正的、鋼鐵般的漢子,看姓劉的能把他咋樣。

可是,他的這種意誌,不久就自動瓦解了。

到了鄉上,劉副鄉長他們並不急於“修理”文忠,隻是叫他在鄉治安室裏坐著,不要隨便走動,聽候處理,然後就全部出去了。文忠隻以為他們是回寢室喝水或抽煙,不一會兒就要來“處理”他,先還氣鼓鼓的,把臉板著,一副全無懼色的氣概。可是,過了很久,沒有一個人來,他呆呆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四周悄無聲息,他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知道他們在商量些啥,又會咋個“收拾”、處罰他。漸漸地,心中升騰起的不畏強暴的英雄氣概,逐步讓位給了忐忑不安。又過了很久,大概都快吃中飯了,還是沒一個人來管他。院子裏的太陽十分明亮,照在對麵廚房的煙囪上,閃著一層灰色瓷釉似的光芒。幾隻麻雀在院子旁邊的槐樹上,跳來跳去,自由地叫著。文忠去搜尋麻雀的影子,可濃濃的樹葉遮住了它們,他隻看見樹枝在閃動。文忠覺得身上燥熱起來,那種忐忑的陰影越來越重,漸漸又變成了恐慌。他們越不露麵,他就對麵臨的懲罰越難以猜測。他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要不,為啥要把他弄到鄉上來呢?他隻期望,不論啥樣的懲罰,他們能早點說出來,別讓他在這裏受折磨。他覺得這是一種比用刑還殘酷的折磨。他想走,可他又不敢,怕“罪”加一等,可這樣等著,就等於受熬煎。就這樣,這個想挺起脊梁做一回英雄的漢子,慢慢被時間和鄉政府的“冷處理”戰術給瓦解了意誌。

又不知過了多久,文忠估計已吃過了午飯,因為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喚了起來。這時,才有兩個吃飽喝足的鄉幹部—— 一個公安員,一個治安員,拿著紙筆走了過來。而此時,這個老實、膽小的莊稼漢子,又已完全變成了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般的可憐模樣。

公安員和治安員在他對麵坐下,開始詢問他的姓名、年齡、出生年月、家庭成分、成員以及今天發生的事情經過。文忠壓根兒沒經曆過這種場麵,也不知他們問這些有啥用途。他像一個膽怯的人犯,木頭一般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愣著兩隻眼,一邊發癡地看著兩個辦案人員,一邊機械地回答他們的問話。

詢問完畢,公安員拿著筆錄材料過來,要文忠按指印,文忠哆嗦著,在每頁紙上按上了一個鮮紅的拇指印跡。

公安員合上材料,走回辦公桌旁坐下,這才大聲說:“根據你的行為,我們可以上報公安機關,判你治安拘留!”

文忠一聽,霎時瞪大了眼睛,麵頰拉長又變得慘白起來,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種像動物瀕臨死亡時的巨大的恐怖神色。天啦,拘留!在鄉下人心中,拘留就是蹲大獄,是犯了大罪!家裏文富剛蹲了大牢,難道自己也真要去蹲嗎?要真是這樣,家裏全完了,自己也全完了,沒臉麵見人了!這時,他在心中大罵起自己來,悔不該說那些氣話,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在不知不覺中,他身上的襯衣已被冒出的冷汗濡濕了。他想下跪,哀求兩個辦案人員莫把他送進監獄,可腿哆嗦著,半天沒站起來。

這時,打了一個“精神戰”並取得滿意效果的公安員笑了一笑,才接著說:“但是,我們的劉鄉長寬宏大量,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和給出路的政策,我們不準備把材料報上去!”

文忠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然後定定地看著公安員,聽他說下去。

“根據你的情況,我們決定有兩種處罰,看你願哪一種:一是罰款一百元……”

文忠一聽,又像遇到一顆子彈的突然襲擊一樣,渾身打了一個寒戰。他剛想對他們解釋自己和家裏的情況,公安員揮了揮手,沒讓他插話,自己說了下去:“一是公開檢討,認錯!”

文忠聽完,迅速在心裏權衡開了。片刻,他說:“我檢討,認錯!”

公安員說:“這可是你自己選擇的!”

文忠說:“是!”

於是治安員很快就去提了一部錄音機來,擺在文忠麵前。文忠不知這是啥意思,就抬起眼惶惑地看著他們問:“這……”

公安員說:“你不會寫字,就對著錄音機用嘴說,我們給你把音錄起。”

文忠沒往深裏想,問:“說些啥?”

公安員說:“說啥你都不懂?你就說:‘村民同誌們,我是佘家灣的佘文忠,我抗拒栽桑種麻,出言不遜罵了幹部,這是不對的!希望廣大村民同誌不要向我學習,積極栽桑種麻!’就講這些,你不會說?”

文忠說:“我能說,能說!”說著,他就照公安員告訴他的話,對著錄音機說了一遍。說完,公安員說:“行了,你回去吧,好好完成栽桑種麻任務!”

文忠感激地答應了一聲,走出了治安室,置身在陽光底下,文忠一下覺得輕鬆了。原來隻是這麼個“收拾”法!說起天都蓋不住的罪,不過是做個檢討!早是這樣處罰他,為啥不可以就在地頭讓他認個錯?姓劉的真是故意“彎酸”人呀!又想起自己選擇了做檢討這條路,而避免了一百元錢的罰款。他像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似的,為沒付出這一百元錢而暗自高興。

可是,文忠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作為反麵教材的檢討錄音,當天下午就被劉副鄉長的督察車,走到哪兒播放到哪兒。霎時,佘文忠這個大名就傳遍了全鄉。

半下午時,中明老漢和文富走上了佘家灣的土地。柔和的金色陽光照耀著他們,路旁的莊稼、樹木和草叢,都淡淡地鍍上了一層金。颯颯的清風拂過他們的麵頰,既帶來莊稼和田野中的清香,也使他們感到“小陽春”天氣的怡人。父子倆的心情都擺脫了先前的痛苦和憂傷。文富是因走出了那間肮髒、狹窄的黑屋子,回到了家鄉熟悉、親切的土地上——盡管心靈還留有創傷——而高興。中明老漢則是因為這件事上遇到了好人——毛開國,以及自己女兒的朋友。雖然他還不知道文英究竟是托誰把文富放出來的,但他明白,這事一定是有人幫文英的忙,這人也一定是好人!通過這事,使這個從不對生活喪失信心的老人,更堅定了對生活的信念。

父子倆正高興地走著,忽然,一陣強烈的高音喇叭聲傳了過來。聲音是那麼大,震得周圍的空氣都顫動了起來。父子倆都不約而同地停了腳步。片刻,文富臉上出現了驚慌的神色,急忙對中明老漢說:“爸,好像是大哥的聲音?”

中明老漢沒答應,他專注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聽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了,是的,是文忠的聲音,那結結巴巴的丟人的聲音。

霎時,中明老漢的神色變了,像木樁一樣立在那裏,嘴唇顫抖著,像哭,像笑,像欲說啥話又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老人的身子也忽然像害寒熱病一樣打起抖來。哆嗦一陣,晃了晃,就朝前撲倒下去。

文富看見,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抱住了中明老漢,急切和慌張地喊了起來:“爸!爸!”

中明老漢沒答應,文富看見父親已經昏過去了,急忙掐住了他的人中。而此時,高音喇叭中文忠的檢討聲,還在繼續大聲地響著。

14

中明老漢醒過來後,文富要扶著他,他似乎很生氣地甩脫了文富的手,抬起頭來,大步地往前走了。一路上,遇到熟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熱情地回答著。別人也好心地對他講了上午文忠發生的事情。他聽了,隻淡淡地笑一笑,說:“這雜種是活該!”別人為文忠開脫說:“這事不能怪文忠,是姓劉的殺雞給猴看,打好人,駭蠻子!”中明老漢說:“知理不怪人,怪人不知理!會怪怪自己,不會怪才怪別人!還是要怪這小子沒長腦殼和心眼!”別人聽完,都以為這個愛麵子的老漢,回家一定要對文忠大發一頓脾氣,不覺為文忠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