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四)(2 / 3)

可是,他們都猜錯了。中明老漢回到家,忽然像換了一個人樣,進門就問田淑珍大娘:“文忠呢?”

田淑珍大娘說:“聽了那背時廣播,回家就躺倒了,像做賊被人抓住了一樣。”

中明老漢聽了,連想也沒想一下,就吩咐說:“去捉一隻雞回來,殺了,今晚上多弄幾個菜!”

田淑珍愣了,說:“不是年不是節,又沒稀客來,殺啥雞?!”

中明老漢說:“娃兒們受委屈了,慰勞慰勞!”

田淑珍聽了,她既愛兒子,又舍不得殺雞,就說:“自己的娃兒,又不是外人,我多給他們炒幾個菜就行了。”

中明老漢有些生氣了,沉了臉說:“叫你殺就殺,多啥話?”停了停又說,“選隻肥的!哪裏雞比人還重要!”

田淑珍聽了,這才不說啥,進屋抓出一把穀子,站在階沿上,咯咯地喚起雞來。

中明老漢拿著煙袋,推開文忠的門,果真見文忠像一隻打傷的鳥,在床上仰麵躺著,目光癡呆地望著帳頂。看見中明老漢進來,身子隻微微動了一下,也沒有說話,仿佛沒看見一樣。

中明老漢也不說話,坐在床沿上,按習慣又裹起一袋旱煙,然後點燃,一邊吸,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煙頭上一明一暗的火光。過了許久,才取出煙杆,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看了看文忠,說:“沒出息!躺著幹啥?就這樣一點事,就把你打趴下了?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還曉得跌倒了再爬起來呢!”

文富這時也走進屋來看望文忠,聽了父親的話,說:“爸,哥心裏不好受,就讓他躺一會兒吧!”

中明老漢不滿地瞥了文富一眼,說:“躺了就好受了?”說完,放慢了語氣,開導起兒子來,“人哪能一輩子都走順順當當的路?你爹這輩子,啥樣的路沒有走過,啊?年輕的時候,跟你們一樣,精壯馬大一條漢子,立著是一座山,躺倒是一道梁,遠近聞名的一把莊稼好手,可就是命不好,冬天一件破棉襖,熱天一條刷把褲,幾裏路外就看得見窮氣,老大的年紀了才和你媽結婚。你們小時候的日子就莫說了,一包的細秧秧,過的啥日子,想起都心酸。就是你們大些了的時候,你爹我啥名堂沒搞過?我在自留地裏種菜賣,兩分地的菠菜就為你們幾兄妹置了一身過年的新衣服,讓你們高高興興地過一個快樂年。你媽生豆芽,我背到城裏賣,在別人的屋簷下,困一覺瞌睡天還沒亮。我和你媽養雞、養鴨,都說我把鴨子調教得跟你們一樣聽話。也真是的,隻要我在堰埂上對它們喚一聲‘來呀來呀’,它們就像有靈性似的,一隻一隻地走上坎來,嘎嘎地跟我打招呼,擺龍門陣,隻是我聽不懂它們說的是些啥!我養豬,專養母豬下仔賣。別人養的小豬屙白痢,可我們家的小豬,就是爭氣不屙。不是豬爭氣,是你爹會搞呀!我把大蒜搗碎了,兌上雄黃、白酒,喂給母豬吃,產下的小仔豬就不屙白痢了。我把幾分自留地當金寶卵,像侍候先人老子一樣小心,結果比集體地裏的麥子要多收好幾成。院子邊兩棵核桃樹,一棵柚子樹,每年的核桃打了,我用簸箕頂到房頂上曬,然後把梯子鎖進房屋裏。任你們幾兄妹望得口水流,就是搞不成。柚子樹上的柚子才頭大,我就用竹絲編成網罩,把它們一個個罩起來。一是怕風吹落,二是怕你們偷摘。有次文富去摘了兩個,被我打得不敢落屋……”

中明老漢說到這裏,喉嚨裏哽咽了一下,眼睛漸漸潮濕了,停了停才接著說:“我這樣做,也不是心狠、小氣,是因為日子太難過。我們要像母雞帶小雞一樣,都把你們抱到翅膀底下。我這樣辛辛苦苦,你們說犯著哪個了?自留地務得好一些,家庭副業興旺一些,是我自己能幹呀!可是一搞運動,爹就成了典型,要割我的尾巴,批發家致富思想。文富記不得不知道,文忠可是該記得老子挨鬥爭、戴高帽子的事吧?那是啥滋味,比你今天這事還丟人得多,是不是?那時,我也覺得冤,也不想活人了!可退後一步想,這人活在世界上,哪能沒有坡坡坎坎?戲裏不是演過嗎?韓信還從別人胯下鑽過的呢!關雲長還敗走過麥城呢!這一想,腦瓜子就開竅了,再艱難的路,牙一咬,不是就挺過來了!”說著,磕掉早已熄滅的煙灰,重新點上火,又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煙來。

文忠和文富被中明老漢樁樁件件的往事,給說得心裏酸溜溜起來。弟兄二人想起父親說的一切,想起自己遭遇的事,心裏果真開朗了許多。

中明老漢把半鍋煙抽盡,在腳上磕了煙灰,又對文忠說道:“起來吧,莫像霜打蔫兒的黃瓜,讓人笑話!”

文忠果然坐了起來。

恰在這時,田淑珍大娘在外麵叫:“你們爺兒父子躲緊一些嘛,還不快出來幫我弄飯!”

文忠、文富聽了,立即走出了屋子。

晚上,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果然弄出好幾樣菜肴,她們把菜一樣一樣端在桌子上,佘家立即顯出了一種辦喜事的氣氛。

中明老漢拿過三隻酒杯,滿滿倒了三杯酒,一杯留在自己麵前,另兩杯親自端給文富、文忠,說:“來,我們三爺子都喝一杯!”

文忠下午聽了父親的話,心裏雖然亮開了一些,可仍還覺得憋悶,就甕聲甕氣地回答:“你們喝吧,我不喝!”

中明老漢說:“咋不喝?別人都說一杯解千愁呢!我現在看明白了,沒人看得起我們莊稼人,可我們不能自己輕賤自己。俗話說,瞎婆娘抱禿娃娃,別人不愛自己愛!”

田淑珍大娘也說:“喝吧,莫老想不開!它廣播匣子咋呼就咋呼吧,也沒少你身上一兩肉。你爸常說,沒有爬不過的坡,過不去的坎,這話對著呢!”

文忠聽了,這才端起酒杯,將一杯酒喝了,幾滴沒喝進嘴的酒液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中明老漢又將兩隻雞腿,分別夾進文忠、文富碗裏。文忠、文富見了,要把雞腿夾出來,中明老漢說:“吃吧,吃吧,專門犒勞你們的!”

田淑珍大娘說:“要得,你們就吃了吧!”

可是文忠、文富到底沒吃,把雞腿夾了出來,一隻給了中明老漢,一隻給了田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看見孫女小梅兩隻眼不斷盯著她,便把文富夾過來的雞腿又夾進小梅碗裏。小梅剛拿起要啃,文忠狠狠瞪了她一眼,小梅遲疑地放下了。文忠就又把它夾進母親碗裏,並盯著小梅說:“你這娃兒,一點也不曉得規矩!”田淑珍大娘說:“小孩子家,口大肚皮小,讓她吃吧!”又要把雞腿夾給小梅,卻被小梅懂事地擋住了。田淑珍大娘又朝桌上看看,最後把雞腿夾進了佘天誌老頭的碗裏。

這時,外麵黃狗突然叫起來,同時,傳來了陳民政的吆喝聲:“咬啥,黃兒,都認熟了,還咬!”黃狗果然不叫了。沒一會兒,大門被陳民政推開了,陳民政、小吳和親熱地搖著尾巴的黃狗,一起走了過來。陳民政看見桌上的氣氛,右手按著胃,一張被病痛折磨得愁苦的臉,卻故意露出輕鬆的笑容,玩笑地說:“老佘大哥,你們家今晚上打牙祭呀?看來我和小吳運氣不錯!”

小吳也說:“是呀,年三十晚上的腳洗得幹淨,盡逢好事!”

中明老漢見了,站了起來,笑著說:“是呀,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快來坐下!”說著,吩咐田淑珍大娘去拿杯筷。這時,小吳才說:“佘叔,你們吃吧,我們吃過了!”

中明老漢說:“吃過了有啥要緊?你們鄉幹部的老三兩幹飯,我還不知道?過條陽溝還要再吃三碗呢!”

小吳說:“佘叔倒是說的實話,可我們真吃過了!”

陳民政想了想說:“小吳,恭敬不如從命,既然主人家有情,我們也不客氣了!”說著,一手壓胃,一手拉小吳,入席坐下了。

中明老漢說:“這就對了,客啥氣嘛!來,吃菜吃菜,先在肚裏墊點底,我們再喝酒!”

可是,陳民政卻拿過酒瓶,給中明老漢、文忠、文富分別倒了酒,然後站起來,端著酒杯說:“不行!我要先和你們喝了這一杯,才吃得下菜!”

中明老漢、文忠、文富都不知陳民政這話是啥意思,一時愣了。過了一會兒,中明老漢問:“老陳兄弟,有啥話你就對老哥子月亮壩裏耍刀——明砍,別裝在心裏。”

陳民政聽了,果然放下了酒杯,神色莊重而真誠地說開了:“老佘大哥,文忠大侄子,我和小吳連夜趕來,是受周書記的委托,專門向你們賠不是來了!”說著,他雙手抱拳,向中明老漢和文忠打了一個拱。

霎時,桌上的人都像傻了一般,望著陳民政和小吳。他們知道他倆在這時來,肯定有事,卻不知道是這事,誰也沒有思想準備。所以,大家都一時懷疑聽錯了話,怔怔地看著他倆。

過了一陣,中明老漢不相信地問:“老陳兄弟,你……這是說的啥話?”

小吳沒等陳民政答話,接過了話題說:“是真的,佘叔!周書記下午從縣上開會回來,聽說了這事,非常生氣。他覺得太對不起你們家,讓你們受委屈了!他怕你們想不開,本來是要親自登門賠禮的,可今晚要開黨委會,專門研究栽桑種麻中出現的問題,不能來,就叫我和陳叔來了!”

陳民政接著說:“劉鄉長上午的做法,連我們也覺得太過火了,可我們拿他沒法。栽桑種麻是一項新生事物,群眾一時不理解是完全正常的。周書記摸準了大家的心思,主要是擔心種出來後賣不脫。那東西吃不能吃,穿不能穿,賣不脫咋辦?周書記準備讓鄉政府和大家簽訂合同,大家負責種,鄉政府負責收,有多少就收多少,這樣就解除了群眾的後顧之憂。老佘大哥,你說這辦法行不行?”

中明老漢一聽,正說到自己心坎上了,於是高興地連連說:“咋不行?這辦法巴適!說是洋人要我們的青麻,這事我們吃不準,因為我們還沒見過洋人是啥樣。鄉政府和我們簽合同,我們就放心了。早這樣讓大家吃一顆定心丸子,就不會怕這怕那了!”

小吳說:“是呀!周書記今晚就把這辦法提交黨委研究,通過了,就馬上下村簽合同!”

陳民政見大家隻聽他們說話,連飯也忘了吃,連忙又端起酒杯,對中明老漢父子三人說:“你們看,光顧說話,連正事也忘記了!來,文忠大侄子,端起杯子,這杯酒,我就代表周書記,向你們賠罪了!”

中明老漢的眉毛抖動起來,激動地端起了酒杯。剛要喝,小吳忽然說:“陳叔,你的胃炎!”

聽了這話,中明老漢放下了酒杯,說:“對,老陳兄弟,你還是莫喝了!”

陳民政說:“沒啥,我用酒精消消毒。”

小吳說:“剛才出門時,陳嬸再三對我說,讓你莫喝酒,說你的胃這幾天痛得非常厲害!”

中明老漢聽了,又說:“老陳兄弟,那就更要注意!”

陳民政還是端著酒杯,說:“我是來賠禮的,無論如何也得喝一杯,表示我的心意,老佘大哥,文忠大侄子,我先飲為敬了!”說著,一仰脖將一杯酒喝了,卻痛苦得皺緊了眉頭。

中明老漢和文富見了,也感動地將一杯酒喝了。文忠卻坐著沒動,也沒端杯子,陳民政見了,笑著說:“大侄子,還在生氣呀?”

文忠還是悶聲不響,中明老漢瞥了他一眼,責備似的說:“陳叔叫你喝呢!你娃兒這點見識也莫得,黑起一副臉,幸好陳叔不是外人,不然,還會認為你生他的氣呢!”

文忠聽了,才說:“我不是生陳叔的氣!我是生姓劉的氣。龜兒子當麵喊哥哥,背後摸家夥,陰倒毒呢!現在我才明白,他是在故意臊我的皮!”

中明老漢說:“事情過都過了,莫老記在心上。自己也要想想有哪些不對!”

陳民政見了,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端起說:“我單獨和大侄子喝一杯!大侄子心裏的苦楚我知道。俗話說,人有兩件事是奇恥大辱,一是被人挖祖墳,二是當麵被人臊皮。不過,你爸說得對,事情過去了,莫老記在心上,喝了這杯酒,把那些事都忘了!”

小吳一把按住了陳民政端酒杯的手,說:“陳叔,你真的別喝了!這杯酒我幫你喝,來文忠哥,我幫陳叔喝!”

中明老漢見了,忙說:“小吳不喝酒,這酒也不要你幫,文忠你喝了,老陳兄弟你喝湯!”

文忠聽了,這才端起酒杯說:“對,陳叔,我聽你的勸,這杯酒我喝了!”說完,舉起杯子和陳民政的一瓢羹湯碰了一下,喝了。

陳民政的胃大約又痛了起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一連舀了幾勺雞湯喝下去,好一些了,這才捂著胃慢慢站起來,對中明老漢說:“老佘大哥,我和小吳有幾句悄悄話對你說!”說著,離開了桌子。

中明老漢有點不明白,問:“啥話?”

陳民政說:“你過來吧!”

中明老漢聽了,果然和陳民政一塊兒往裏屋走去。小吳姑娘待了一會兒,也跟了過去。

陳民政、中明老漢和小吳三人,一走進裏屋,陳民政就從身上摸出兩百元錢來,一把塞在中明老漢手裏,不待他說話,自己就說:“老佘大哥,我們知道你們家的日子,這兩百元,是我和小吳,支持你們家買麻苗的!”

中明老漢突然愣住了,一會兒,他將錢又給陳民政塞回去,顫抖著說:“老陳兄弟,這、這咋行?”

小吳說:“佘叔,你就收下吧!我和陳叔在路上就商量好了,知道你們家種的桑、栽的麻多,要的苗子錢大,一時會湊不齊。我們工資也不高,一人就這一百元,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你莫客氣了!”

中明老漢聽了,眼眶漸漸濕潤起來,說:“我就知道你們工資不高,老陳兄弟又有病,我咋能收你們的錢,這不是倒過來了嗎?”

陳民政說:“咋不能收,老佘大哥?看得起我們,就莫推三卸四了!”說著,又將錢塞給中明老漢。

中明老漢還是不收,抓住陳民政的手,非要把錢還他們不可。陳民政急了,和小吳轉身往外走,又被中明老漢攔住。陳民政隻好推心置腹地說:“老佘大哥,我給你說句心裏話,栽桑種麻真是一條發財的好門路,我們不騙你。我們還是指望著你帶頭呢!隻要你帶頭完成了任務,我和小吳兩個包村幹部,就是半個月不吃不喝,心裏也高興!”

中明老漢聽了,一下看出了他們的真誠,同時,也知道了他們的難處。他心裏既感動,又難過,半天沒說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激動地說:“好,老陳兄弟,小吳姑娘,這錢我收下,權當借你們的!莫說周書記抬舉我,派你們來賠不是,就是衝你們這份仁義,栽桑種麻這個頭,我中明老漢帶定了!”說完,他轉身走出裏屋,對桌上的人大聲宣布道:“明天把地裏的豆子都拔了!就是金寶卵,也全部拔了,把地耕過來!”

桌上的人全望著他,還不知道事情是咋樣來的。

第二天,中明老漢果然率領全家人,將規劃的栽桑種麻地塊的莊稼,全部拔除了,接著就將地翻耕了過來。佘家灣村的村民見這個種田大戶帶了頭,也不再猶豫了,紛紛行動了起來。緊接著,鄉政府又下村和農戶簽訂了收購合同,群眾吃下了定心湯圓,積極性更高漲了。沒幾天工夫,佘家灣村完成了栽桑種麻任務,走在了全鄉的前頭。後來,在全鄉的栽桑種麻表彰會上,中明老漢、齊寡婦等二十多人,獲得了表彰。陳民政和小吳工作紮實,完成任務最好,也獲得了優秀包村幹部稱號,周華書記親自將獎狀授予了他們。

15

文義不卑不亢地走進了美味食品廠真正的老板陳四海的客廳。這是一座豪華的寓所,處在市中區的繁華地段,下麵四層是高檔餐廳和卡拉OK廳、KTV包房,第五層才是陳老板的住房。文義一走進這裏,就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屋子裏豪華的裝飾和擺設,使他恍若走進了人間天堂。和這裏比起來,菠林山的工人宿舍,真比地獄還不如。

“你請坐!”一位小姐彬彬有禮地對他說,“我這就去告訴老板。”說完,小姐嫋嫋娜娜地走了。

文義朝客廳周圍看了看,拘束地在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會兒,陳老板從另一間房裏走了出來。三個多月來,文義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這個傳奇人物似的老板。隻見他四十多歲模樣,中等身材,寬肩闊背,短腿壯腰,一張紫紅色的臉膛。要不是那套質地考究的西裝,乍一看,完全是一個地道的莊稼人形象呀!文義想起家鄉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這樣健壯、結實的莊稼人。隻有土地的磨煉和大自然風雨的特別優惠,才能造就出這樣特別的形象。猛看見這樣的形象,文義心中就自然覺得親近了幾分。他忙站起來,笑著說:“老板你找我?”

陳老板揮了揮那粗壯而短胖的手,文義看見,他的五根手指上,都戴了金燦燦的戒指。文義又坐下了。

陳老板也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了,然後看了看文義,突然說:“聽說你讀了九年書,是不是?”

文義老實、恭敬地回答:“是,高中畢業。”

陳老板聽了,臉上沒露出特別的表情,手指卻在茶幾上敲了敲,說:“我想讓你做我手下的一個小老板,你願不願當老板?”

文義一聽,立即高興得心髒加速了跳動,他可沒想到有這樣的好事,急忙興奮地回答:“隻要陳老板看得起,我一定為你效勞!”停了停,才又說,“隻是不知道陳老板要讓我幹啥?”

陳四海說:“我想讓你帶幾個人,生產洋酒!”

“洋酒?”文義一聽,立即愣住了。洋酒是啥樣,他雖然沒品嚐過,可知道那是外國人生產的,所以才會叫“洋酒”。自己這地方,咋能生產洋酒呢?況且,自己一點沒這方麵的知識呀!愣了一會兒,文義老老實實地回答,“陳老板,我可一點不懂技術呀!”

陳老板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弄得文義莫名其妙。陳老板笑後,站起來對文義說:“你跟我來!”

文義滿腹狐疑地隨著陳四海走進了一間小屋子。屋子的壁櫥裏,擺著各種各樣的玻璃瓶子。陳四海打開一個櫥櫃,取出兩隻裝有水的瓶子和一把花花綠綠的印有外文的商標,對文義說:“幹這個不需要啥技術。這是酒精,你將自來水按比例往這酒精中一兌,再加一點香精,貼上這洋酒標簽,就成了!”

文義明白了,大吃一驚,脫口說道:“你是叫我造假酒?”

陳四海又笑起來,把酒精和商標重新放回壁櫥裏,說:“你小子腦瓜子果然聰明!不過,這事你們幹的人自己知道就行了。”

文義一下猶豫了。答應下來吧,他不僅可以像鄧工頭一樣做小老板,而且掙的錢也肯定比現在多得多。但這畢竟是昧著良心賺黑錢!猛地,父親常常告訴他的做人準則在耳旁響了起來:“癆人的藥莫吃,犯法的事莫做!”“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他又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家裏被假農藥坑害,一家人絕望的神情。而那還是治蟲,可這酒是讓人喝的。他還依稀記得不知是哪張報紙,報道過一篇喝假酒害死人的事。想到這些,文義一個寒戰,在心裏告誡自己說:“不行,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千萬不能做!”

陳四海見文義半天沒說話,又問道:“咋樣,幹不幹,我肯定不會虧待你!”

文義醒了過來,朝陳四海搖了搖頭說:“陳老板,這不是明目張膽造假嗎?”

陳老板說:“從菠林山出來的東西,哪樣不是假的,不一樣的賣錢?這人嘛,無橫財不富!”

文義聽了,說:“不,老板,我不幹!”

陳四海大吃一驚,盯著文義問:“啥,你不幹?真不幹?”

文義堅決地說:“我不能幹坑人害人的事!”

陳四海的臉一下黑了下來,說:“啥坑人害人?你出來,不就是為了多掙錢嗎?”

文義說:“我隻掙血汗錢,不賺黑心錢!我還是給你幹點苦力活吧!”說完,他轉過身,仿佛怕被人抓住似的,大步走出了屋子,把呆若木雞的陳四海一個人甩在那裏。然後,他飛快地衝下樓梯,逃一樣離開了這幢豪華的樓房。

走到大街上,文義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狂跳不止。一輛開往菠林山方向的公共汽車開來,車門剛剛打開,他就一個箭步衝了上去。下了公共汽車後,菠林山上亂七八糟的簡易棚屋,立即出現在他眼前,他的心才安定下來,這才把剛才發生的事細細想了一遍。他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是,他又總感到心裏有點兒別扭,內疚。內疚啥呢?他想起了陳四海這人穿著西裝革履而靈魂肮髒的人說過的話:“從菠林山出來的東西,哪樣不是假的?”是呀,這兒是一個造假的大本營,用泔水做豆腐,用色素加自來水做飲料,用酒精勾兌洋酒……這裏簡直成了附在康平這個現代化城市肌體上的一個毒瘤!這裏常常發生虐待工人、限製工人自由、隨意打罵甚至打死工人的事件!這裏蚊蟲成團,遍地垃圾、屎尿,肮髒不堪,發著令人嘔吐的惡臭。他早就聽說政府要鏟除這個毒瘤,他也在心裏暗暗希望政府能早日行動,將這個造假的大本營連鍋端掉,讓那些不法分子統統受到法律的懲罰。可是,直到現在,還沒見政府鏟除它。想起造假,自己分明是其中一員,雖然不是首惡分子,可也在幹著助紂為虐的事。這就是他內心不安、內疚的原因。他想,自己雖然拒絕了陳四海要他造假酒的要求,可眼下這種用禁用的色素加工鹵鴨的事,又咋個辦?“不幹了!”他腦海裏馬上冒出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其實早已在他腦海裏冒出過多次了。從踏進這塊肮髒的地方,從看見那令人作嘔的加工過程,從聽見鄧工頭那凶狠的吼聲時起,他就有了這個不想幹的念頭,隻是一時沒找到工作,不得不暫時留下而已。現在,這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同時,他馬上想到今天拒絕陳四海的事,他知道沒給陳四海麵子,陳四海一定要將他懷恨在心。這都是些心狠手毒的人,說不定會找借口收拾他。想到這裏,文義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相信自己的感覺和判斷。這樣,離開這裏的決心就越堅強起來。可是,離開這兒後又到哪兒去呢?自己在此地舉目無親,隻有福陽他們。想到福陽,他忽地站住了。對,去找福陽他們商量商量!到了菠林山後,福陽他們來看了自己兩次,自己也到他們廠裏去過,可一直沒對他們說過重新找工作的事。現在去找找他們,“親不親,故鄉人”,說不定他們能想出辦法呢!隻要不是再幹這種坑人害人的造假的職業,就是工資少些,他也心甘情願。這樣思考著,他真想馬上轉身去福陽他們廠裏。可一看,現在已走到山腰來了,時間也不早了,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心明天抽時間再去。主意打定了,文義才大步朝美味食品廠的棚屋走去。

剛走進汙水四溢,到處是鴨血、鵝毛的屋子,就看見姓鄧的工頭在怒氣衝衝地罵著人:“不想幹,就滾他媽的蛋,想幹的人多著呢!裝啥病?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別人等著要貨的時候病。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啥病?!”說完,嘴裏繼續不幹不淨地罵著,從文義身邊滿臉凶相地走了過去。

文義不知道他罵誰,也不知他要幹啥,隻愣了一會兒,就見他像提小雞一樣,將瘦弱的春梅姑娘提到鹵汁盆旁,大聲說:“媽的!啥病?懶病!快給老子幹活!”

春梅姑娘臉色蠟黃,像是支撐不住似的,雙手緊緊按著小腹,蹲在地上,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她沒管工頭的話,一邊呻吟一邊把一雙楚楚可憐的目光,哀求地看著大家。看著這目光,文義的心不由得像被啥東西刺了一下。他剛想走過去問問春梅是咋回事,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工忽然站了起來,向工頭懇求說:“老板,她來例假了,肚子痛,讓她歇息半天吧!”

姓鄧的工頭聽了,瞪著女工,氣勢洶洶地吼道:“來了點×血,就他媽不能幹活了?”女工聽了,臉紅了起來,不吱聲了。

文義知道是咋回事了,他同情地看了看春梅,接著把目光移到鄧工頭身上,眼裏不由自主地閃出兩道憤怒的火苗來,雙拳下意識地握緊了。

春梅姑娘繼續蹲在地上呻吟,她往上站了兩下,似乎想伸直身子,可沒法辦到,額頭上布滿了疼痛帶來的汗珠。鄧工頭見了,還是沒有一點同情心,反而又踢了春梅一下,命令著說:“幹活!”

春梅姑娘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鄧工頭惱怒了,他毫無人性一般又一把提起春梅,不懷好意地罵道:“媽的,老子就不信從你洞裏流出的東西就不同!老子倒要看看你這破×裏,流的是啥屌東西!”說著,他一手提著吳春梅,一手便去拉扯她的褲子。春梅姑娘立即嚇得驚叫一聲,用手緊緊護住了褲帶,痛苦地叫了起來:“不!不!我幹、幹活——”

刹那間,文義覺得一股熱血在身體裏奔突、衝撞著。他眼裏的怒火越燒越旺,最後變成了灼人的閃電。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容忍工頭對春梅的欺負了!三個多月來,這個狐假虎威、助紂為虐的工頭對工人的隨意打罵和折磨給他帶來的屈辱和憤恨,此時到達了頂點。他要複仇了,要為大家討回做人的尊嚴和自由了!他想,反正老子不想在這裏幹了,也讓你知道一下打工仔的厲害。想到這裏,他怒不可遏地一步衝到鄧工頭麵前,瞪著兩隻發紅的大眼,大聲而嚴厲地對鄧工頭喝道:“放開她!”

鄧工頭一見,立即有了幾分膽怯。可他畢竟作威作福慣了,也沒把文義一個苦力放在眼裏。他也盯著文義反問:“我不放,你又敢咋樣……”

話還沒完,文義迅雷不及掩耳般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猛地一拳,朝鄧工頭胸膛打去。

一聲沉悶的響聲,立即在棚屋裏響起。鄧工頭馬上丟開了春梅姑娘,反手過來抓文義,文義又是一拳,向他的心窩子擂去。這一拳比先前那拳更猛,鄧工頭一下站立不穩,趔趔趄趄地撲向了牆角。這時,長期受到他欺淩而又敢怒不敢言的打工仔們,忽然一下找到了爆發點,竟情不自禁地衝著文義叫了起來:“打!打得好!”“打他狗日的!”

叫聲中,文義似乎不解恨地,一步一步逼近鄧工頭,然後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他媽的!老板拿了多少錢收買你,哼?你是不是爹媽生的?你還有沒有六親姊妹?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啊?!”

工人們又吼道:“對,問他今後還欺不欺負人了?”

胖工頭在文義的怒逼下,一步一步退到了牆角。他悄悄反過手去,忽然從牆角掄起一把打掃清潔用的鐵鍬,向文義猛地砍來。工人們一見,立即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文義,注意——”

文義早有防備,他一低頭,躲過了鐵鍬。接著,他撲上去,扭過工頭的手,拳頭如雨點般落下去。工人們一見,在一旁大聲加油:“打!看他雜種還敢不敢欺負人!”

文義打了一陣,鬱結已久的怨氣和憤怒發泄得差不多了,這才鬆了手,指著滿身汙血和傷痕的工頭警告說:“告訴你,你莫以為我們好欺負!你他媽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偷稅漏稅,造假販假,這些,我都給你記著!要是今後你再不拿工人當人看待,我和你沒完!”

鄧工頭從屋角慢慢爬起來,狼狽地看了看文義和滿屋子的工人,見大家一隻隻眼睛都噴射著怒火,他不敢充硬了,便好漢不吃眼前虧地指著文義說:“好,好,姓佘的,今天我讓、讓你四兩薑,以後,我、我們走著瞧!”說著,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工人們望著他,爆發出了一陣開心的大笑。

文義走到春梅姑娘麵前,春梅姑娘雙手抱著年紀稍大的女工,不知是因為肚子痛,還是害怕,身子仍簌簌地抖著。文義看了一陣,忽然大聲說:“走,春梅,我帶你下山看病!”

春梅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大約由於不好意思吧,她蒼白的麵容上泛上了紅暈。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不、不、不了……”

出了一口惡氣的工人們,忽然變得十分善良起來,這時也紛紛勸著春梅說:“去吧,春梅,年紀輕輕的,有病就莫拖!”

春梅聽了,漸漸鬆開了抱著女工的手,又抬頭望了望大家,然後才感激地和文義一塊兒下山去了。

16

文義將春梅帶到山下一所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醫生為春梅姑娘做了檢查。這隻是少女常見的痛經,醫生開了藥,護士為春梅姑娘注射了一支止痛針,讓她坐著休息一會兒。沒多久,春梅的肚子果然不痛了。過了一會兒,春梅的臉上漸漸泛出了少女應有的光澤,眉宇間又恢複了一種小女孩調皮的神色。文義見了,為春梅高興起來,自己心裏也覺得愉快,就笑著逗春梅說:“對了,春梅不會死了!”

誰知春梅聽了,長長的睫毛動了幾下,眼裏倏地湧上了淚水,嘴唇顫抖著,好像就要立即哭出聲來。文義知道自己這話,惹起了這個舉目無親、受過欺負的小姑娘的傷心,急忙說:“不要哭呀!我們走吧。”說著,拉起春梅的手,就往外麵走。

到了街上,夕陽還在炙烤著這個南方的城市,可是燥熱卻減少了許多。大街上多了一對對手挽手的紅男綠女,酒樓、夜總會的迎賓小姐,也已經彬彬有禮地站在了玻璃門前,朝每一個走近門前的顧客和行人,保持著一種固定不變的微笑。春梅一邊走,一邊羨慕地瞧著一對對打扮入時的情侶和五光十色的樓堂館所。正要上公共汽車時,春梅忽然對文義說:“文義哥,我們不忙回去,在街上走走,行嗎?”說完,仿佛害怕文義拒絕似的,又說,“來這裏快兩個月了,我還沒到這些地方來過。”

文義看著春梅姑娘眼裏流露出的懇求的目光,點了點頭,說:“行!我帶你看看,還可以去北湖公園玩玩!”

春梅姑娘問:“北湖公園在哪兒?”

文義說:“就在前麵,隻兩站路,我們走著去,也可以看街景!”

春梅姑娘高興了,在地上跳了兩跳,說:“好!”一邊叫著,一邊主動伸出手來抓住文義,那神情就像一個出門看稀奇而害怕走掉的小孩子一樣。他們一邊看,一邊走,到了北湖公園門口,這時已到黃昏,公園裏的遊客漸漸稀少起來。他們走了進去,在綠蔭小道上慢慢走著。春梅姑娘對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感興趣,眼裏閃著活潑、好奇的光芒。文義也一樣,心裏出現了難得的輕鬆和愉快。三個多月來,他也一直沒有機會和時間出來這樣悠閑地散過步。今天,他勇敢地拒絕了陳老板造假酒的要求,懲罰了欺負工人的工頭,並且下定了離開菠林山的決心。這一切,都給他內心帶來了一種歡愉和自得,使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美好。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春梅姑娘,是那麼嬌小,那麼需要人嗬護!他又想到妹妹文英,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口袋裏上午剛收到的她的來信,心裏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更加疼愛起來。

走到一座假山旁,這兒已經四處無人,春梅姑娘忽然對文義說:“文義哥,我們坐一會兒!”

文義以為春梅累了,點了點頭,他們就坐了下來。

一坐下來,春梅看了看文義,接著低下了頭。文義見了,忙問:“哎,春梅,咋不說話了?”

春梅的臉忽地紅了,她抬起頭,兩眼直直地看著文義,似乎想說什麼卻不好說出來。半天,才忽然問:“你有指甲刀嗎?”

文義說:“有哇!”說著,解下了皮帶上的鑰匙扣,將指甲刀給了春梅。

春梅接過指甲刀,就默默地剪起指甲來。文義看見,她的指甲並沒有啥可剪的,可她卻剪得十分仔細。剪完,又不慌不忙地修理起來。

文義感到了這氣氛好像有了點兒不協調和壓抑,等春梅修完了指甲,他說:“我們走吧,春梅!”

春梅姑娘卻一下急了,她抬起頭來,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塊鮮豔的紅綢,一直紅到脖子。她一邊把指甲刀遞給文義,一邊深情地望著文義。

文義沒見過春梅這樣的目光,一下愣了。過了一會兒,才不解地問:“春梅,你咋了?”

春梅似乎鼓了很大勇氣,半天才發出一個聲音,說:“文義哥,我、我……”

文義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就鼓勵她說:“春梅,有啥你就說吧,我聽著呢!”

春梅又結巴了一陣,才忽然說出:“我想要你,做我的幹、幹哥哥!”

文義撲哧一笑,說:“你不是早已喊我文義哥了嗎?”

春梅姑娘紅著臉,搖了搖頭,一邊更大膽地望著文義,一邊急切地解釋說:“不,文義哥!我們老家的幹哥哥,不是那個意思,是……”

文義一下明白了,他不知是感動,是高興,還是出於對春梅的愛護,他抓住了春梅的雙手,搖著說:“春梅,不要那樣想,好不好?我答應做你的親哥哥,就像你老家的親哥哥一樣,永遠把你當親妹妹,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欺負,好不好?”

春梅姑娘聽了,眼眶裏突然湧上了淚水,她立即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下撲在了文義懷裏,雙手緊緊抱住了他,哭著說:“不!我不要你做親哥哥,我隻要你做幹哥哥!”

一時,文義隻覺得內心忽然慌亂了。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女孩子向他求愛。說實話,他心裏有種隱隱的渴望,春梅姑娘那溫熱的身子也在不斷地炙烤著他,誘惑著他。他心裏不是不喜歡這個像可愛的妹妹一樣的調皮、熱情而又命苦的姑娘。可一看見她這單薄、瘦弱的身子,看見她那還沒完全發育成熟的女性特征。他心裏產生的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感情,一種大哥哥對小妹妹的疼愛。她完全還應該坐在初中的教室裏,去學解那些方程,念那些英語單詞呀!想到這裏,文義雙手把著春梅的肩,把她扶了起來,看著她像哄孩子一般地說:“春梅,別這樣,聽我的話,好不好?你還小!”

春梅的嘴巴癟了癟,說:“我會長大的!我今年交十七歲了。”

文義還是耐心地說:“不,春梅,等你長大了,在家鄉找一個疼你、愛你,比我更好的幹哥哥!”

春梅還是任性地說:“不,我不要別人,我隻要你做我的幹哥哥!”末了又哭著說,“你看不上我是不是?可你為什麼總是幫助我?我可沒什麼報答你呀!”

文義一聽,原來是這樣,不覺又笑了起來,對春梅說:“你聽著,春梅,我幫助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應該做的。你知道嗎,我一直在心裏把你當作我的親妹妹!”

春梅聽了,怔怔地望著文義,似乎不肯相信他的話。

文義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了上午收到的文英的來信,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對春梅說:“你看,春梅,這是我妹妹的照片!”

春梅姑娘忽地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接過了文義手中的照片,仔細地看了起來。

這是文英和朱健的結婚照片。照片上的文英披著美麗的婚紗,露著無限甜蜜和幸福的笑容。

春梅姑娘一看照片,驚訝得幾乎叫了起來。天啦,照片上的姑娘幾乎和她一模一樣,隻是更美麗、成熟、豐腴些。春梅姑娘一下呆了。

文義見了,湊過去指著照片上的文英,說:“春梅,你倆是不是相像?要不是年齡懸殊一些,真像一對雙胞胎呢!從第一次看見你起,我就把你當成了我的親妹妹。我隻有一個妹妹,在家裏,我們都非常非常地愛她!出來了,她不在我身邊,我也就用愛她一樣的心情,來愛你、疼你。退後一步講,就是你長得不像我妹妹,他們這樣欺負一個弱小的女孩,我也不會不管的!”

春梅聽了,嘴唇又翕動了幾下,接著,她握著文英的照片,又一下撲在文義懷裏哭了起來。這次的哭泣,是一次被真誠的、無私的愛所感動後心曲的自然流露。她哭得十分投入,不一時就把文義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過了一陣,春梅的啜泣聲小了,文義才扶起她,說:“行了,春梅!我會永遠這樣,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放心吧!”

可春梅卻搖著頭說:“我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的好人了!”

文義聽了,十分感動,安慰她說:“春梅,別這樣想,天下還是好人多!我也沒啥特別的,和你一樣都是打工仔。人,關鍵不要自輕自賤!”

“不!”春梅還是搖著頭,她突然一下變得十分懂事了,看著文義說,“文義哥,你還不知道我的情況,我一直沒對你講過。我是偷跑出來的……”

文義說:“我知道你是偷跑出來的,你對我說過。”

春梅說:“我有個哥,都三十多歲了,沒娶上媳婦。我們那地方很窮,哥娶不上媳婦,爸和媽就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們拿我去給哥換親,那個人比我大十幾歲,又不識字,人也很醜……”

“是這樣?!”聽到這裏,文義叫了起來。

“我正念著書,”春梅繼續說,“還差一個學期初中就畢業了。我念書的成績很好,一直是年級的第一名。我們那兒的教育質量低,很少有人考上中專、高中,可老師和校長一直斷定我會升上中專,可是,我沒法,我怕爸爸媽媽逼迫我和那個人成親,所以我就跑出來了……”說著,春梅姑娘又傷心地抽泣起來。

文義聽著,心裏酸楚楚地難過起來。他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小姑娘,還有這樣一段不幸的經曆,更沒想到這個受工頭欺負的小女孩,還是一個有希望升入中專的好學生。如果不是因為家窮,不是因為要拿她換親,她將會有一個啥樣的前途?文義心裏哀歎起人生無常的命運來。他又衝動地恨不得像抱小妹妹一樣將春梅抱在懷裏,可他猶豫了一下,沒這樣做,隻是又安慰她說:“別難過,春梅!有頭發誰也不想做光頭,遇都遇上了,自己要堅強一些!”

春梅姑娘抽泣一會兒,又接著說:“我到了這裏,怕爸爸媽媽掛念,好心好意地給他們寫了一封信回去。沒想到他們來信不但不安慰我,反而隻是一個勁兒要我回去,說哥馬上就要結婚了,如果不回去,他們就要來把我抓回去。文義哥,我真怕!”

文義聽了,心裏也為春梅姑娘擔起心來。真是一個小姑娘,寫啥信回去呢?可又一想,自己出來,不是也十分戀家嗎?過了一會兒,隻是鼓勵她說:“莫怕,春梅,千裏迢迢的,他們哪會來,隻不過嚇你罷了!再說,即使來了,車到山前必有路,隻要你不回去,他們也沒辦法。到時候,我們都會幫助你!”

春梅聽了,果真像尋求保護一般,緊緊地靠著了文義,說:“是的,文義哥,有了你我就不怕了!”

文義說:“對,莫怕!”

說著話,天色晚了下來,城市裏亮起了萬家燈火,一處夜總會巨大的霓虹燈不斷閃耀著放射著五顏六色的光輝。文義看了看,對春梅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春梅姑娘突然抬起頭來,目光中流露著一種懇求和希望,看著他說:“你吻我一下,好嗎?”

文義聽了,愣住了,他看了看姑娘清純透徹的眸子,想了想,說:“行,我吻你一下。”說著,文義就低下頭去,在春梅清秀的臉龐上吻了一下。

春梅高興了,卻又似乎不滿足,調皮地看著文義說:“不行,你偷工減料!”

文義說:“行了,春梅。”

春梅撒嬌地說:“不行,再吻一下!”

文義怕她再難過,於是說:“行,再吻一下!”

他又低下頭去。可這次,春梅姑娘是用嘴唇來迎接他了。文義一下遲疑了,心咚咚地跳了起來。他剛想向春梅解釋,可春梅一雙大眼親切、熱烈地看著他,說:“文義哥,你吻一下吧,這也不行?我不會怪你的!”

文義見了,又禁不住笑了。多不懂事的小女孩!看著那沒有一絲邪念的目光,文義沒猶豫了,一下接觸了那張少女嫵媚的嘴唇。

他們吻著。可就在那一刹那,像有一股電流襲過了文義全身,使他周身每處肌肉,每個毛細血管都戰栗了,麻木了。他感到了有一種力量,在肉體裏迅速膨脹。一股灼熱的火焰在襲擊著他,一絲飄忽的、帶有邪惡的念頭,要占領和控製他的意誌。他本想隻像哄小孩一樣,輕輕地吻她一下就行了,可春梅那嘴唇上就像有磁石似的,吸引著他的嘴唇不願離開。他的手臂甚至已經開始行動起來,要伸過來攬住她那細細的腰肢,將她摟在懷裏。可就在這時,他又忽地想起了妹妹。這調皮的舉動,這撒嬌的神情,多麼酷似文英的一舉一動呀!猛地,像上蒼有隻看不見的大手擊了他一掌似的,他一下鬆開了春梅,從她嘴唇上抬起了頭,既像道歉又像安慰地說:“行了吧,春梅!對不起,你莫生氣!”

春梅姑娘看著他,既顯得高興似的微笑著,又像不滿足地繼續期待著。

文義見了,忽然又想起文英。他在心裏忖度著:當初文英和庹平,也可能是這樣吧!雙方再突破一點防線,就鑄成大錯,可如果都克製一點,就永遠守住了清白。他慶幸剛才控製住了心中升起的一絲不幹淨的意念,同時又為吻春梅時表現出的貪婪感到內疚——那畢竟已經超過了吻自己妹妹的限度。想到這裏,他怕春梅又糊塗地要求他幹啥,便一把拉起她,說:“走吧,春梅!”

春梅卻沒再對他說什麼,她的臉上又換上那種十分滿足和高興的單純的神色,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跟著大哥哥一樣,快樂地隨文義回到了菠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