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四)(3 / 3)

第二天中午下了班,文義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匆匆下山去——他要在這時候去找福陽、柱兒和四喜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決心離開這個造假窩點的想法。非常湊巧的是,福陽有一個叫胡雲坤的朋友,這天中午在他們宿舍裏閑聊。胡雲坤是康平市郊縣的人,和福陽、柱兒他們一個廠,但不在一個車間。聽了文義的話,這位朋友立即古道熱腸地說:“我有一個地方,你願不願去?”

文義說:“隻要是正兒八經的廠子,不像菠林山的老板那樣掛羊頭、賣狗肉,專門造假坑害人,我都去!”

胡雲坤聽了,就說:“我有一個舅,在蓮花鎮鎮辦食品廠做師傅。說是師傅,實際上廠裏的事他做得了一半的主。這個廠生產加工幹果,是工商局批了執照,衛生防疫部門發了許可證的。雖說是鄉鎮企業,可畢竟是正規廠子,是不會造假的。”

文義聽了,高興起來,說:“那好!可不知人家會不會收?”

胡雲坤說:“我姐也在那個廠裏。我本來也想在那裏幹的,可嫌工資低,才跑出來的,我舅的脾氣古怪,可他很疼愛我姐。我給我姐寫封信,你去找到我姐,無論如何也會讓你有份活幹的!”

文義聽完,就立即要求雲坤幫他寫信。福陽、柱兒、四喜也對雲坤說幫忙就要真心實意,別誆著人玩。雲坤聽了,就急忙向福陽要過紙筆,給姐姐寫起信來。

正寫著,文義忽然想到了春梅,心裏一動,急忙對雲坤說:“一共兩個人,行不行?”

胡雲坤停下筆,不解地問:“還有誰?”

文義說:“還有一個女孩子,叫吳春梅。”

大家一聽,立即善意地取笑起文義來。文義忙對大家說:“你們莫瞎猜,這小姑娘實在不幸。”接著,就向雲坤、福陽、四喜、柱兒,講了春梅姑娘的不幸遭遇。大家聽了,也同情起她來。福陽說:“雲坤,幫忙幫到頭,送佛送到西天,你就多寫一個吧!”

雲坤聽了,爽快地說:“行!鄉鎮企業,多一個人也沒啥。他們生產的旺季也快到了,我相信不會白跑路的!”說著,又重新寫了信。寫好後,把信交給文義。文義看了一遍,立即如獲至寶地揣在懷裏,高興地離開了福陽他們的服裝廠,趕回菠林山去了。

一路上,文義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哈哈!終於實現自己的意願了!他就要離開這個肮髒的地方了!他再不會為參與製假而內疚不安了!也再不會受鄧工頭那種非人似的待遇了!還有春梅,也將和他一起遠走高飛,離開了這裏,不但意味著作為打工妹的她獲得了自由,也擺脫了害怕父母找來的擔憂。他想,春梅聽到這個消息,一定要高興得跳起來。他要把這個喜訊告訴她,讓她又驚又喜。想著,他就大步大步地奔回美味食品廠的棚屋,徑直走到女工宿舍前,大聲叫道:“春梅!春梅!”

可是,春梅沒有出來,也沒有答應。

一會兒,出來了一個女工,對他說:“你中午到哪兒去了?”

文義說:“到一個老鄉那兒去了!”說著,一絲不祥的陰影罩上了他的心頭,忙問,“出了啥事?”

女工說:“春梅走了!”

“啥?”文義以為聽錯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父親帶著兩個大男人來,把她拖走了,說是要她回去成親。”女工說。

文義一下呆了,仿佛被雷擊了一般,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回過神問:“走了多久了?”

女工說:“有一陣了。他們來時,我們正在吃飯!他們好凶喲,連鄧工頭也不敢上前說啥,春梅就隻是哭,躺在地上不走,他們就拖著她走了。”說到這裏,女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掏出一個信封給文義,接著說,“哦,春梅走時,給我這個空信封,叫我交給你。”

文義接過一看,這是春梅父親寄給春梅的信封,上麵有春梅家鄉的地址和郵政編碼。文義一下明白了,絕望中的春梅還沒忘記他,盼著他給她寫信。他的眼睛忽然濕潤了,轉過身,離開了女工宿舍,卻沒有回自己的屋,而是在那一個個歪歪倒倒的棚屋之間,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他也不知要到哪裏去,隻覺得心裏充塞了一團說不清楚的怨恨和痛苦,腳步機械而沉重。春梅的影子成了一團揮不去的形象,不斷地在他眼前晃動。他不知不覺走上了山頂,從這裏望下去,城市盡收眼底。“完了!春梅這輩子完了!”他在心裏喃喃地說著。她這一回去,就要和那個大她十幾歲、不識字的醜陋男人結婚了,而她還不到十七歲呀!他掏出春梅給他留下的信封,又一次看起來,淚水再次模糊了文義的雙眼。這輩子,肯定再也見不到這個可愛的小妹妹了!人生的緣分就是淺,命運就是這樣無情。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公園裏,春梅姑娘對他說的那些話和要他吻她的事,猛地明白了:這好像是上蒼有意的安排呀!這麼久了,春梅姑娘沒對他說過她的不幸,更沒那麼熱烈而真誠地要他吻她一下。可她昨晚卻那麼做了,這不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向他們暗示了今天的悲慘結局嗎?可為啥自己一點沒意料到呢?要是今天中午將春梅一塊兒叫走了,不是就沒這場不幸的結局了嗎?自己還在為她掙脫苦海而想辦法呢,還想讓她大吃一驚呢!自己太糊塗了,太糊塗了!想到這裏,文義直捶胸膛,好似自己造成了春梅的不幸一樣。他抬起頭,望著遙遠的地方,喃喃地說著:“春梅,我的好妹妹,你好自為之……哥會永遠記著你,永遠記著你!”

過了許多,文義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美味食品廠的棚屋。他想當天晚上就離開這裏,可猛地想起,再過三天就該發工資了,他要等著發了工資再走。父親的生日馬上就到了,前次的信上說了把錢寄回去。上個月的錢他已經存進了銀行,隻等這個月的工資發了,一起寄回去。他算了算日期,大約在父親生日後幾天,他們就能收到這筆錢。晚幾天沒關係,隻要能收到錢就行。這樣,他就暫時留了下來。

果然,第三天,鄧工頭從陳老板那裏領來了錢,給大家發了工資。發完了錢,文義忽然黑著臉,走進了鄧工頭的屋。鄧工頭自從那天挨了文義的揍,見了文義心裏就有些發怵。看見文義黑著臉走進來,忙問:“你又要幹啥?”

文義一字一句地說:“把吳春梅的工資拿來!”

鄧工頭愣了,說:“她人已經走了……”

文義說:“拿來!”

鄧工頭停了一會兒,遲疑地說:“要不然,我們一人一半……”

文義提高了聲音,說:“拿來,你聽見沒有?”接著,他拿出春梅留下的信封,接著說,“她走的時候,委托我把錢給她寄回去!你昧人家的血汗錢,不怕遭五雷打?”

鄧工頭不敢和文義對峙了,咬著牙拿出了春梅的工資。文義接過錢,啥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鄧工頭望著文義的背影,不覺冷笑了起來。心裏說:“小子,讓你逞能吧,有你哭的時候!”下午他去陳老板那裏取錢時,兩個人就商量好了,要找借口教訓教訓文義。

可是,還沒等他們陰謀得逞,這天晚上,文義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地方。他先到福陽他們廠裏住到了天亮,到郵局按春梅留下的地址,寄去了她的工資和一封鼓勵、安慰的信。然後告別福陽、柱兒和四喜,乘上了去蓮花鎮的長途公共汽車,開始了他人生的又一個新的旅程。

17

一家人籌劃和念叨已久的中明老漢六十歲生日,很快就來到了。隨著日期的越來越近,不但佘家老少處在了一種無法說清的繁忙、緊張和興奮中,就連四鄰的鄉親,見了中明老漢家裏的人,也都露出了一種祝賀和喜悅的神情,紛紛打趣地說:

“中明老漢,恭賀你呀!”

“佘大伯,怕不怕我們這些大肚羅漢來吃多了?”

中明老漢和田淑珍大娘聽了,心裏樂滋滋的,嘴裏卻說:“這是些啥話?添人添筷子,哪個怕你們吃多了?要看得起,就早些來!”

田淑珍大娘另外還說:“他大侄子,你要來,也不要送啥,給你大伯多買幾掛鞭炮,鬧熱一下就行了!”

聽話的人忙說:“那行呀!別的做不到,這個我們做得到,到時候爆它個遍地紅!”

生日的頭一天,一家人起了個大早,開始忙碌起來。中明老漢帶著文富,披著燦爛的朝霞上街采購東西。各種蔬菜、副食和油鹽醬醋等佐料,買了滿滿兩大籮筐。在副食商店買佐料時,又讓陳民政和小吳看見了。陳民政忙問中明老漢家裏有啥事,中明老漢說:“沒啥!沒啥!自己家裏人要吃。”

陳民政看了看,說:“老佘大哥,你別騙我們。莊戶人家,如果不辦事,誰會買這麼多東西?”

文富聽了,見瞞不過他們,就心直口快地說:“我爸明天六十大壽。”

陳民政和小吳聽了,也不說啥,就分別叫營業員從櫃台上拿了兩瓶壽酒,作為禮物送給中明老漢。中明老漢見了,心裏十分感激,卻不肯收他們的禮物,說:“這哪行呢?光讓你們破費!”

陳民政說:“人生六十是道門檻!俗話說,添人添壽,像老佘大哥這樣的好人,我們隻在心裏期望再辦一次六十歲生日。”

中明老漢說:“那不活一百二十歲,成老怪物了!”

小吳說:“我們就是要祝你永遠健康,長命百歲呢!”

推辭了半天,中明老漢隻好含著熱淚收下了禮物,同時再三叮囑他們明天一定來吃壽酒。陳民政和小吳答應了,中明老漢才帶著文富興高采烈地回了家。

回到家裏一看,文英趕早班車已回到了家裏,正和田淑珍大娘、盧冬碧一起磨豆腐。石磨吱吱呀呀歡快地唱著,雪白的豆漿順著磨槽,汩汩地流進木桶裏,散發著一股香甜的味道。文忠光著上身,在院子邊的李子樹下,賣力地劈著一隻柏樹樹蔸。金箔似的陽光光斑在他油光光的皮膚上,頑皮地跳躍著,劈出的木柴已像小山一樣堆了起來。幾隻喜鵲在旁邊的核桃樹上大聲地唱著,更給這小小的農家院落增添了一種節日的快樂。隻有天誌老頭,像一個無所事事的小孩,坐在院子中間的一把小竹椅上,眯縫著眼,安詳而愜意地曬著太陽。他今天的氣色好像格外好,臉膛上放著一層紅光,似乎也透露出了內心的高興。一根他寸步不離的拐杖,放在竹椅旁邊。叫“四眼”的大黃狗臥在他腳邊,把頭埋進兩隻前腿裏,也在打瞌睡。這幅溫馨的圖畫,倒給這小院裏的繁忙,帶來了和諧的氣氛。

中明老漢看見文英一回來,就幫著家裏幹活,比以前在家裏做姑娘時,懂事和勤快多了,做父親的更打心眼兒裏高興,就眉開眼笑地看著女兒問:“咋這樣早就回來了?”

文英說:“曉得家裏忙,早點回來幹點啥!大事幹不了,也打打雜,跑跑腿吧!”

中明老漢聽了,內心湧起一股驕傲和自豪來。養兒才知娘辛苦,養女才報父母恩,他算沒白疼這個女兒!俗話說,一個孝順的女兒勝過十個不孝的兒子。可他中明老漢,不但女兒孝順,兒子們的孝心也一個比一個強,這對於他來講,似乎再沒有啥遺憾了。他心裏高興,嘴上卻不直說出來,隻說:“要你幹啥,家裏幫忙的人多著呢!你能夠記得住老子這一天,就算我這輩子沒白疼你!”

文英說:“爸,我咋會不記得,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呢!”

中明老漢眼裏閃出了一層潮濕而晶瑩的光澤。看見女兒的孝順,想起春天裏對待文英的事,倒一下覺得對不起女兒了,便問:“朱健呢,咋沒回來?”

文英說:“他還要上班,明天會回來的,爸!”

父女倆隻顧說話,文富將擔子挑進廚房裏,又重新走了出來。這時,田淑珍大娘打斷了中明老漢和文英的話,對丈夫說:“你不要光站在階沿上說話,進去看看文英給你送了啥?”

中明老漢問:“送的啥?”

田淑珍大娘說:“你各人進屋看嘛!”

中明老漢聽了,急忙向堂屋奔去,文富也好奇地跟了過去。走進堂屋裏一看,隻見桌上放著一塊用有機玻璃製成的大匾額。匾的中間是一幅壽星拜壽圖。壽星頭上頂著一個大包,拄著拐杖,童顏鶴發,正對著他們親切地微笑。兩個小童子跟在壽星身邊,手托仙桃等壽果,像是朝他們走來。圖案兩邊,是一副用黃色有機玻璃刻成的對聯,嵌在紅色的玻璃上。文富念出了對聯的內容:“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中明老漢默默地、無比幸福地看著匾額。畫上的意思他懂了,過去很多有錢人家的堂屋上,都掛有這種圖畫。對聯的意思他卻不懂,文富就對他說:“爸,這是文英祝你像山上的鬆樹一樣,永遠不老,福壽雙全!”中明老漢聽了,臉上的皺紋顫動起來,像是抑製不住內心巨大的幸福和喜悅,這顫動慢慢變成深厚的笑意,一層層蕩漾在眼睛裏。他哆嗦著手,捧起了女兒送來的祝福,走出堂屋,來到階沿上。當東曬的陽光投射在他手中匾額的玻璃上,玻璃馬上閃爍著耀眼的金光。他又高興地端詳了匾額一會兒,才幸福得顫抖地對文英說:“你咋給爹送這樣貴的禮,得花多少錢?”

文英說:“爸,花多少錢都值得!”

田淑珍大娘見老頭子高興,就對他說:“看你看不夠的樣子,讓文富掛在牆上,慢慢看吧!”

文富也說:“爸,給我掛吧!”

中明老漢卻舍不得,把匾仍抱在胸前,說:“忙啥?等明天客都來了再掛!”末了又說,“讓大家都看看文英的孝心呢!”

文英聽了,臉一下紅了,正想說話,文全忽然頂了一個大甑子,氣喘籲籲地走進了院子。還在院子邊,他就大聲叫了起來:“二嬸,甑子借來了!”

田淑珍大娘見了,停下石磨,立即高興地迎過去,說:“有勞大侄子了!”

文全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叔的生日,當侄兒、侄媳婦的送不起大禮,跑跑路是應該的!”說著,他放下甑子,也一眼看見了文英送來的匾。他正想過去瞧個稀罕,忽然,曬著太陽的天誌老頭,身子在竹椅上抽搐了一下,頭突然偏向一邊。緊接著,他就從竹椅上軟綿綿地滑了下來,撲在地上。

文全急忙奔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口裏喊道:“天誌爺爺,你咋了?啊?!”

聽到叫聲,佘家所有忙著的人,都停下了活,一齊跑了過去。中明老漢也忙把匾放進屋裏,吃驚地跑了出來。

文全還抱著天誌老頭搖晃著。天誌老頭的麵孔仍泛著紅光,可頭卻像棉花條一樣隨著文全的搖晃而擺動,口眼也都緊閉著,沒回答文全的話。

隔了片刻,文全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停止了搖動,將手指伸到了老頭的口鼻前。

中明老漢一家,都被這突然出現的情況嚇住了,他們緊張地看著文全,一雙雙眼睛瞪大了,一顆顆心繃緊了,誰也顧不上說話。

半天,文全的手指無力地放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大家,沉重而緩慢地說了一句:“他,走了!”

霎時,這輕輕的、帶著無可奈何的絕望的聲音,仿佛一聲驚雷從佘家人的心上滾過,使這一家處在極度幸福和喜悅中的人們,立即像從盛夏的炎炎烈日下,跌進了冰窟裏。他們的頭腦轟的一聲,如同被針尖刺了一下,全身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一時間,他們不知該咋辦了,好像大腦已失去了思考問題的能力,木頭一般站在那裏,瞪著兩隻大眼,癡呆地看著文全和他手上天誌老頭的屍體。周圍十分靜謐,陽光分外明亮,磨槽裏的豆漿已經滴落幹淨,先前歡唱的喜鵲已不知去向。他們隻覺得這靜謐就要爆炸。也不知過了多久,中明老漢才從這種驚愕和麻木中醒過神來,他的眼睛突突跳著,蹲下身,伸出哆嗦的手,仿佛不肯相信地也去探了探天誌老頭的鼻孔,口裏喃喃地說著:“死了?死了!”

人們從驚愕中醒過來了,田淑珍大娘過了一會兒,才記起哭。於是就一邊哭一邊呼天搶地地叫道:“天啦,這可咋幺台呀?喜事沒有辦,倒要辦喪事了!天啦,我們咋就攤上這號事呀……”

接著,盧冬碧也哭了起來。她沒像田淑珍大娘那樣呼天搶地,卻也十分傷心。文英見母親和大嫂一哭,也禁不住抽泣起來。

中明老漢從地上站起身,他沒管幾個哭泣的女人,抬頭對還愣著的文忠、文富說:“還愣著幹啥?去拿幾顆鞭炮出來,放個落氣炮吧!”

文忠、文富聽了,回過了神,這才進屋拿出為中明老漢賀生買的大鞭炮,連續放了三顆。三顆鞭炮清脆的響聲,向村子裏的人報告了中明老漢家發生了不幸的消息。

然後,中明老漢才對文全說:“大侄子,麻煩你了,給我抱進屋裏來吧!”說著,他走在前麵,一邊走,一邊像喝醉酒似的搖晃著身子,口裏說:“我知道,遲早會遇上這一天!遲早會遇上的!”說著,走進堂屋裏,搬了一把老式木椅子放在正中,讓文全把天誌老頭的屍體放在上麵,端端正正地坐好了,這才又去倒了半碗菜油,搓了一根紙撚放在碗裏,點燃了,擺在天誌老頭麵前。

天誌老頭去世的消息,像風一樣很快就傳遍了全村。不一時人們都紛紛擁來了。堂屋裏,田淑珍大娘正哭得死去活來,傷心欲絕。一邊哭,一邊數落死人:“他三叔吔,你咋要這樣為難我們喲?我們沒啥地方對不起你呀?你到我們家來,我們隻有那麼孝順你喲!我們給你吃,給你穿,給你看病吃藥,就是娃趕場,給我們都舍不得買一塊糖,卻要給你買喲!我文英給我買的冰糖,我那寶貝孫女都沒吃上一顆,全給了你喲!春上那場病,我們一下就賣了兩千多斤穀子喲!你說要吃雞,我們就把生蛋的雞殺了!你說要吃魚,我們就專門給你一個人煮魚……你說說,我們哪點對不住你?你卻這樣不仁義,專門來彎酸我們喲!你侄子明天滿六十,全家人盼著給他辦生,你為啥偏偏要在這時來湊熱鬧呀?你哪怕多挨幾天,我心裏也想得開呀……”

她這一哭一訴,使盧冬碧和文英也想起了父親的生日,兩個女人也更傷心起來,由先前的抽抽搭搭變成了號啕大哭。

人們聽到這哭聲,眼圈也紅了,一些女人也禁不住啜泣起來。男人們則去安慰田淑珍大娘、盧冬碧她們,說:

“他大嬸,你就莫哭了!人死了再哭也不能活過來!”

“就是,莫哭了!這事也不能怨他。俗話說,閻王要你三更死,不能拖到四更天!”

“對,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你們一家對他好,大家的眼睛都是看著的。”

“是呀!春上那場病,我們就以為他要去呢!”

這時,中明老漢清醒過來了。他不清醒不行,這樣大一件事,他是頂梁柱,是主心骨。老婆和媳婦、女兒們要哭,讓她們哭去,自己此時縱有天大的悲傷,也隻能強壓在心底了。他向來看望的眾人打著躬,客氣而懇切地說:“各位老少爺們兒,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求各位幫我擔待著點!”

眾人聽了,七嘴八舌地說:“沒說的,要幹啥你盡管說!”

還有人提醒他們,說:“去找龍支書沒有?五保戶是全村的五保戶,該去找找他,看他咋說!”

眾人也說:“對,千人吃飯,主事一人,他該到場才對!”

文富聽了,急忙說:“爸,我去找他!”

中明老漢也覺得有理,朝文富點了點頭,說:“去吧,給他說聲信兒就回來!”

文富等父親說完,就急忙跑出去了。這兒中明老漢對大家說:“家裏人雖多,可這會兒哭的哭,的,都犯糊塗了。麻煩哪位兄弟或大侄子,去給請請陰陽先生和抹汗的鄭瘸子吧!”

眾人聽說,忙古道熱腸地回答:“你放心吧,我們這就去!”說著,就有幾個人去了。

沒一會兒,文富喘著氣回來了。眾人一見,忙問:“龍支書沒來?”

文富失望地說:“他不在家。”

一個漢子愣了一下,突然說:“咋不在,我剛才過路時,還看見他在院子裏!”

文富也愣了,似乎吃了一驚,說:“我問他的女人,他女人說沒在家。我就說,等龍支書回來了,就到我們家來一趟,五保戶佘天誌老頭死了。”

一個人猜測地輕聲說:“啥不在家,怕是不願來呢!這號事,哪個不想落個幹淨?”

中明老漢聽了,忙說:“沒在家算了!給他說了信的,他回來了肯定要來。”說完,就吩咐文富趕快去叫杜廚子來殺豬——廚子原是說好下午才來的。又接著讓文全回去,讓葉冬碧再叫上兩個女人,來幫忙做飯。又讓文忠去團轉借桌子、板凳、蒸籠。沒磨完的豆腐,幾個熱心腸的女人已經開始幫忙磨了起來。文忠沒劈完的樹蔸,一個小夥子也過去操起了斧子。中明老漢見了,心裏踏實了一些。這時,陰陽先生背著銅鈸和羅盤來了,可專給死人剃頭和穿衣的鄭瘸子卻沒來。死人沒剃頭,淨身,聽說閻王爺是不收的,陰陽先生也不好開路讓他上道,隻好坐下來等。不一時,鄭瘸子也帶著工具,一拐一拐地來了。這時,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堂屋裏已經站不下,連院子裏也站滿了人。中明老漢這才想起,老漢是喜喪,來看熱鬧的人肯定多,還應該在外麵搭一個靈棚,讓來看的人都有個坐的地方。想到這裏,中明老漢又出來請人去砍竹子、借擋席,在院子裏搭起一個很大的靈棚來。接著,中明老漢又記起,還沒人手去請晚上鬧夜的鼓手、樂隊和唱孝歌的歌先生,於是又立即找人去落實這事。接著,又想起抬老頭出門的抬腳,也應該早點對別人打聲招呼,還得著人去鄉上給他們每人買一根汗帕,從今晚起就得請人家坐席。還有挖墓坑的人,還有出門需要的紙人紙馬、靈牌、引魂幡等,一樁樁一件件從他腦海掠過,又一一經他去安排落實。就這樣,從上午一直忙到黃昏,整個喪事才漸漸顯出一點眉目來。

18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可龍支書還一直沒到中明老漢家來。這使中明老漢一家感到了不安。吃過晚飯,中明老漢把請來鬧夜的鼓手、樂隊和歌師安排好了,要親自到支書家去請他。可文忠堅持他去,說:“爸,家裏大小事情都要你安排,等會兒陰陽先生還要擇出殯的時辰,你還是留在家裏吧!”

文富也說:“爸,就讓大哥去吧!反正也是再給他說個信兒,來不來是他的事情。”

中明老漢聽了,也覺得是這樣,就讓文忠去了。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卻有滿天繁星的夜晚。星輝淡淡地照著大地,四周說黑不黑,說亮不亮,加上秋霧,天地間仿佛被一種發黑的黏稠的混沌物質給充斥了。秋蟲唧唧,秋風颯颯,讓人有種肅殺和悲涼的感覺。文忠走出不遠,就聽見從自家院子裏傳出了鬧喪的歌師嘶啞而悲哀的聲音:

鑼嘡嘡來鼓嘡嘡

我在孝家起歌堂!

靈前燒起一炷香,

香煙渺渺又茫茫。

哀哎哀哎刺花兒開呀,

陪伴亡人上天堂!

這是一批職業的孝歌師,那悠長的聲音帶著天然的、催人淚下的悲切和慘淡的音樂味。文忠聽了,心裏也不由泛起一種酸楚來。他回頭望了望院子裏臨時搭起的敞篷,孝歌正是從那兒發出的。一隻一百瓦的燈泡,亮出熱烈和耀眼的光芒,似乎與那悲切的氣氛很不協調。可是文忠沒多朝這方麵想,此時,他的內心充斥著另一種怨恨,那就是這個五保戶,給他們家帶來太多的麻煩了。為啥這些麻煩該他們一家人來承擔?他想起春上那場病賣掉的兩千斤稻穀,想起下午宰掉的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想起晚上供來幫忙、打雜以及抬腳、歌師、陰陽先生等而坐的七八桌酒席,這個勤勞、節儉的莊稼人心裏,確實有了種心疼與憤慨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村上的幹部明明知道了這事,卻沒有人到場來看一下,仿佛怕被沾惹著似的。當幹部的都怕沾惹上了,為啥卻該我們老百姓承擔?他越想越生氣,隻覺得心裏堵得慌,就大步大步地往前走著,好像這樣就能減輕心裏的不平和怨恨。

到了龍萬春的房前,文忠稍微站了一下,似乎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往院子裏走來。走進院子裏,他盡量用了平和親切的聲音叫道:“龍書記——”

龍支書家的大門關著,聽見叫聲,支書女人從灶屋走了出來,看見是文忠,急忙說:“哦,是文忠呀!上午文富來,我不是就告訴他了,娃兒他爸沒在家嗎?”

文忠聽了,壓下去的憤慨之氣又突地冒了起來——剛才他是想盡量不在支書麵前露出自己的不滿。俗話說,割卵子敬神,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犯不著,他文忠多少還明白這點道理。可現在,憋在肚裏的氣忍不住冒了出來,就直通通地說:“是真沒在家,還是假沒在家?可有人親眼看見他的!”

支書女人聽了,立即擺出了一副要和人吵架的架勢,雙手叉腰,盯著文忠連聲問:“哪個說的他在家,啊?哪個說的?你說出來,我倒要找他問問!”

文忠見支書女人這樣,自己又軟了,就放低了聲音說:“嫂子,我們也沒別的。隻是想,他是支書,總得來看看,我們才放心。”

支書女人聽了,口氣也軟了一些,說:“有啥不放心的?你們該咋辦就咋辦,他要是在家,還能不來?”

正在這時,龍萬春六歲的小女兒忽然從屋裏跑出來,對文忠說:“我爸說了,有人來找他,就說沒在家裏……”

小女孩話還沒說完,支書女人一張臉霎時變了,忽然一巴掌打在小女孩臉上,說:“你爸啥時說的,啊?”說完,拎著委屈地哭起來的小女孩,進了屋,然後砰地關上了門。

文忠愣了,他的眼裏噴著火,緊緊盯著龍萬春家的大門。突然,他咬著牙幫,從地上抱起了一塊石頭,舉在頭頂上,朝大門走去。

可是,他隻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仍是看著那扇木門,卻沒有勇氣走過去了。再過了一會兒,他嗨了一聲,把石頭砸進了旁邊的一口水塘裏。塘水飛濺起來,打濕了他的衣服。又過了一會兒,他慢慢轉過了身,無可奈何而又是氣衝衝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裏,陰陽先生正在堂屋為天誌老頭的靈魂升天開路。他一麵手擊小銅鈸,口中念著符咒,圍著死者且歌且舞。死者已經移到了屋中央的一張木門板上,頭枕一隻裝有草木灰的青布枕頭,雙手也握著兩隻灰口袋。據說死者如果在赴陰曹地府的路上,如遇野狗擋路,就可用手中的草木灰打瞎野狗的眼睛。老頭穿戴整齊,身子上覆蓋了一層青布,仰麵躺著,神情還是像上午曬太陽一樣安詳,嘴角甚至還帶著愜意的微笑,像是熟睡過去的樣子。門板下一盞長明燈,火焰搖曳,青煙嫋嫋,給人一種悲哀的氣氛。文忠撥開大門外看熱鬧的人群,擠進堂屋,猛然對正唱著的陰陽先生大聲喝道:

“不要唱了!”

這聲音猶如平地一個炸雷,不但把陰陽先生驚得目瞪口呆,眾人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齊驚詫地望著這個平時憨厚的漢子。

文忠又氣憤地摘掉手臂上的青紗,一把摜在地上,再一次大聲說:“我把死人背到支書家裏去!”

眾人聽了,多少明白了一些,於是紛紛勸阻說:“算了,莫這樣,正開著路,死人動不得的!動了會進不了地府,要成為孤魂野鬼的!”

文忠沒聽,氣呼呼地伸出手去,就要去揭天誌老頭身上的遮屍布,眾人去拖他,也沒拖住。

突然,中明老漢一下跳了過來,一巴掌打在了文忠臉上。

文忠蒙了,抬起手遮住了挨打的臉,怔怔地望著父親。

中明老漢餘怒未息地指著他,罵著說:“老子啥時養了你這個現世報?!人都死了,你想讓他在陰曹地府都不安寧嗎?”

過了一會兒,文忠放下了手掌,突然委屈地蹲了下去,帶著不平的哭腔說:“就該我們家倒黴嗎?天理何在……”

中明老漢說:“一丈都熬過來了,一尺熬不過來?就是倒黴也是我頂著!家裏有我這根樁樁立著,犯得著你說三道四嗎?有啥了不得的,全當我不辦這個生就是了!”

文忠說:“你不辦生是回事,這老頭的一副板板哪去找?一副棺材好幾百元,他支書該來說句話呀!有錢錢交結,無錢話該交結嘛!”

中明老漢說:“老子那副棺材板板不是現成的嗎?”

文忠頂撞地回答:“你死了咋辦?”

中明老漢大聲說:“老子死了用席子裹著埋!”

眾人見父子倆頂起牛來,並且越說越離題了,就又忙勸說:“算了,兩爺子都莫爭了,辦正事要緊!”有人過來把文忠從地上拉起來,勸到了一邊。這兒中明老漢見了,也覺得在這麼多人麵前這樣對待文忠,有些過意不去。再一想,文忠說的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啥辦法呢?想了想,自己也勸起兒子來:“這人嘛,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你就權當自己積善積德那麼想嘛!人家還買母行孝呢!聽老輩人講,過去我們桃花溪上有個推船的艄公,四十多了還沒娶上親。一天傍晚,一個老太婆來過河,哭哭啼啼對他說:‘我兒子媳婦不孝我,把我趕出來了,我沒處安生,你把我推過河去,我去討飯!’艄公一聽,對老太婆說:‘老人家,我無爹無媽一個人過日子,要是你不嫌棄,我認你做媽,你就到我家來吧!’他果然把老太婆接到家裏,一天三餐茶飯,像親娘一樣孝順。誰知這老太婆是觀音菩薩變的,聽說這艄公仁義、善良,專門來考驗他的。不久,這艄公娶了親,生的兒子後來都在朝廷當了大官。俗話說,善有善報,這世報不了,兒子兒孫都要顯出來!”

眾人聽了,也都讚成說:“對,做善事的人都有好報!”

勸了一陣,文忠不那麼生氣了,中明老漢的氣也平息了下來。陰陽先生重新敲響了銅鈸,說:“我又得重新開路囉!”說完,又圍著天誌老頭的屍體跳了起來。一邊舞一邊唱:

佛說出門經,

敬請觀世音。

四大菩薩前引路,

八大金剛護吾身;

上有玉皇張大帝,

下有婆羅謁蒂神……

趁這裏陰陽先生開路的當兒,中明老漢又把文忠、文富喊進了裏屋,對他們說:“你們天誌爺爺明天早上出殯,八十多歲的人去了,是喜喪!你們去給我請客,明天早上,每家來一個人吃出殯酒!”

文富一聽,忙說:“爸,這有多少人?!”

中明老漢說:“人死飯門開,何況又是喜喪,既然遇上了,就不要讓別人說三道四!”

文富聽了,不再說啥,而文忠剛剛受了父親指責,即使有意見,也沒有在嘴上說出來。中明老漢見兩個兒子沒有再反對,就又說:“就這樣,你兩弟兄一個跑上灣,一個跑下灣,麻利一點!”

文忠、文富聽了,果然按父親吩咐的去辦了。過了一陣,兄弟倆先後回來了,中明老漢又把他們叫到裏屋,不放心地問:“都請到了?”

文富說:“家家戶戶我都說了。”

文忠遲疑了一會兒,卻說:“毛開國我沒請!”

中明老漢吃了一驚,忙盯著文忠問:“為啥沒請?”

文忠說:“不是他當初搗鬼,我們家今天咋會攤上這事?”

中明老漢突然生起氣來,說:“啥時候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我說了,這是喜喪,不請是我們不仁義!”

文忠還強著說:“就是不請!讓他各人去想想,一灣的人都請完了,為啥不請他?”

中明老漢勃然大怒,說:“現世報!真是現世報!你們不請,老子去請!”說著,抓過文富手中的手電筒,就氣衝衝地往外走。

文忠一下愣了,文富急忙追出去,說:“爸,我去吧!”

中明老漢也沒回答,顯得很生氣地走出了院子,走進了暗淡、朦朧的夜幕中。

不一會兒,中明老漢來到了毛開國的房前,他沒有想到,此時,這位前任支部書記,正為他們家的事難過呢!剛才文忠請客,左鄰右舍地大聲吆喝,好像是故意讓他聽見一樣。他知道這是家家有份兒,也就期待著文忠能走進他的家門。可是,整個院子文忠都請遍了,卻沒有來請他。毛開國一下明白了:這是佘家還記恨著他!他的心裏一下難過起來,既為過去自己做的事難過,也為佘家故意給他的難堪痛苦。試想,明天全村的人,家家都在佘家吃酒,唯獨把他撇在一邊,人們會咋想?咋個議論?人們會說這是活該呢!天啦,這是比佘文兵當麵唾他的口水更讓人難受的事。與其這樣,還不如佘家人當麵抽他幾耳光好受呢!真是自作自受呀!佘家人記恨他,完全也是應該的,想一想,自己給人家帶來了多大的不幸呀!佘家再仁義,再厚道,也難以不記自己的仇呀!自己還有啥臉麵去吃人家的酒……想來想去,他不再怨文忠不請他了,隻為自己過去的行為感到羞愧、自責。

正在這時,中明老漢推門進來了。毛開國一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哆嗦地叫了起來:“老、老佘大哥,你……”

中明老漢在他對麵坐了下來,說:“老毛兄弟,實在對不起你了!剛才文忠來請客,事情忙,忘了對你說,回來才記起。他有事沒來,叫我來對你說一聲。”老漢此時,沒有忘記為兒子掙一分麵子。

毛開國聽了,心裏既高興又慚愧,卻故意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問:“老佘大哥,你說啥?我咋個不知道文忠來過?”他也沒忘記為文忠保留一點麵子。

中明老漢說:“天誌老頭明天早上出殯,這是喜喪,老頭無兒無女,我想明天早上每家每戶,請一個當家的人來吃一頓出殯酒,也好熱熱鬧鬧地把他送上山。”

毛開國聽了,再也忍受不了內心的羞慚和自責了,顫抖地對中明老漢說:“老佘大哥,我、我對不起你們……”

中明老漢急忙打斷他的話說:“老毛兄弟,這話你也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俗話說,過去的皇曆翻不得,再說,人哪有不犯糊塗的時候?”

毛開國仍然低著頭,慚愧地說:“老佘大哥,我實在沒臉來你家吃酒哇!”

中明老漢又責備他說:“你這就不對了,老毛兄弟!全村的人都來了,唯獨你不來,人家會罵我是小人之心,不厚道!如果你不來,倒是不肯給我麵子了!”

毛開國聽了,慢慢抬起頭來,眼睛裏閃爍著淚花,顫聲說:“好,老佘大哥,我來!我來!”

“這就對了!”中明老漢站起身,說,“我還有事,不耽擱了,明早上我們等你。”說完中明老漢走了出來,毛開國送他到門口,看著他消失在夜幕裏,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等中明老漢走遠後,他才忽然抱著門框,像小孩一樣傷心地抽泣起來,一邊流淚一邊喃喃地傾訴著:“老佘大哥,真是大好人呀!我不當幹部了,沒人拿我當人,隻有你拿我當人!我做下虧心事,你不記恨我,還以德報怨,老佘大哥,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好處!”

中明老漢走出來,內心和去時有些不一樣了。去時,他覺得文忠不請人家,是自己對不住別人,欠了人家的賬,而心中覺得不安。而此時,覺得良心上不會再有啥過不去的地方了,從而心裏也踏實了,腳步也輕快了。他抬頭看了看自己屋子的方向,前麵的小樹林,在隻有星輝的夜空下像是一堵黑暗的牆。可從自家院子臨時搭起的靈棚裏射出的燈光,掠過樹梢,卻使樹梢上麵發亮。他想,過了明天早上就好了,入土為安,人就是這樣。

正想著,忽然從旁邊的小路上傳來腳步聲,同時一道手電筒的亮光朝他掃過來。中明老漢愣住了,也忙把手電筒照過去。這時,他聽見了對方在問:“哪個?”

中明老漢不覺呆了,原來是龍支書的聲音,他急忙快步走過去。對方把電筒光落在他臉上,可隨即又滅了。

一時,兩人誰也沒說話,麵對麵地尷尬地站著。要是白天,中明老漢就會看見龍支書臉上是如何難堪了。

過了一會兒,龍萬春才不好意思地打破了沉默,說:“嘿嘿!佘大伯,你這是……”

中明老漢頓了頓,心中有些生氣地問:“你不是沒在家嗎?”

龍萬春見瞞不住了,隻好掏出了心裏話,說:“佘大伯,實在對不起你老人家了!實話說吧,我在家裏。可我這個當家人,上下作難呀!村上窮得叮當響,拿不出一分錢來。我曉得,隻要自己到了場,總不能像做客一樣,不能給你們幫助,反而還給你們添麻煩。所以……”

中明老漢知道他的難處了,緩和了口氣說:“其實你講明了難處,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你是村上的頭頭,我們隻是想讓你到個場。”

龍支書說:“是,佘大伯,我不來是不對的!”

中明老漢問:“你現在到哪兒去?”

龍支書說:“不瞞佘大伯,我知道天誌老頭明天上山,剛才文富來請客,我聽見了。我又怕你們在老頭入土前來找我,所以,我想到前麵妹妹家裏,住一晚上。”

中明老漢聽了,說:“你回去歇著吧,這樣大一晚上了,妹子家也睡了。我們啥都準備好了,隻等明早上出殯。你今天沒來,我們不怪你,明早上吃出殯酒,可一定要來!”

龍萬春聽了,忙尷尬地點著頭說:“我來!一定來!”

中明老漢說:“不來我可要怪你!”

龍萬春說:“你放心,佘大伯!我不來就不算人!”說完話,兩人分了手,龍萬春轉身回到家裏去了。

第二天早上,毛開國和龍萬春果然都來了。把天誌老頭送上山掩埋後,中明老漢就在院子裏擺開了十多桌酒席,村子裏有的一家來了一個,有的還來了兩個。鄉下人迷信,說吃了喜喪,自己也能長命百歲。而辦喪事的主家,對這種蜂擁而來的吃喪酒的情況,則是不能說什麼的,這是給人一種吉利,也是積德積善的表現。十多桌酒席沒坐完來的人,一些人便候在院子外邊的李子樹下,候著開二輪。中明老漢挨桌敬酒,說:“大家吃好喝好,有啥不周不到的地方,老少爺們兒多擔待一點!”敬到毛開國那裏,毛開國忽然一把抓住了中明老漢的手,感動地說:“老佘大哥,這酒,我越喝心裏越不好受!”

中明老漢不解地問:“咋了?是酒不好?”

毛開國說:“不是酒不好,是我臉上不好意思了!”說著,他忽然掏了五十元錢出來,一把塞在中明老漢手裏,繼續說,“我對不起你們家,這事過去了我不說了!五保戶是全村的五保戶,都讓你一家人來負擔,實在說不過去。這五十元錢,算我也為五保戶盡點心意!”

他的話剛完,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龍萬春也站了起來,說:“佘大伯,我也有這種心意。村上沒有錢,我個人給天誌老頭這場事,隨一股份子!”說著,也掏出五十元錢,塞在中明老漢手裏。

這樣一來,來吃酒的人也紛紛站了起來,掏出多少不等的錢,朝中明老漢走過來,說:“是這道理呢!一人抬十人,難抬起來,可十人抬一人,輕而易舉的事!佘大伯,不能讓你一人吃虧!”“長短是根棍,大小是份情,佘大伯收下吧!”

中明老漢見了,一時感動得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他才擋住擁過來的人群,又把剛才毛開國、龍萬春塞給他的錢,放到他們麵前的桌子上,故意沉下了臉說:“你們把我當啥人了?當斂錢的人了,是不是?我是請大家來送禮的嗎?”

眾人聽了,不知咋回事,有的回到了桌子邊,有的還站在中明老漢麵前。中明老漢看了看大家,忽然想起了啥似的,朝眾人打了一拱,說:“俗話說,金錢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大家如果真有這份心意,我就拜托大家一件事!”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你說吧,我們一定照辦!”

中明老漢說:“天誌老頭在生辛苦一世,死了,我們不能讓他太冷清。各位真有那份心意,不要看在我的麵上,要看在死人麵上,三月清明七月半,給自己的先人買紙時,多買上一刀半刀,到他墳上祭奠一下,別讓他到孤墳野鬼那裏搶錢花,受野鬼欺負!臘月三十吃年飯時,多擺一雙筷子在桌上,念叨他一聲,別讓他在陰間感到太淒惶!好歹還姓佘呢,大家多盡一點孝順吧。還有,請大家回去告訴小把戲一聲,放牛割草,莫在老頭的墳前糟蹋……”

話還沒有說完,人們心裏已經酸楚楚的了,紛紛答應道:“你放心吧,佘大伯,我們一定按你說的辦!”

正說著,左邊一張桌上,一個老婦人忽然拉長聲音哭了起來,先還聲音不大,後來便變成了傷心的號啕。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老寡婦陳玉清大娘。大娘一麵哭,一麵說:“天啦,我算是看見一個孝子了喲!無親無故的,在生這樣孝順他,死了還這樣念叨著他喲!我那短命兒子,三月清明叫他去給死老子燒把紙,他都不去喲!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喲!嗚……嗚!”

她這悠長而傷心的哭聲,更把人弄得要掉下淚來。一些婦人一邊陪她流淚,一邊忙過去安慰她。勸了半天,老婦人才漸漸止住了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