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五)
19
安埋了佘天誌老頭不久,秋播的農忙季節就來到了。這個季節雖不及夏收夏種那樣使人著急,但對中明老漢這家種田大戶來說,時間就比別的人家金貴得多,也比別的人家忙碌得多。然而,在這年的秋播期間,還有一件事更令中明老漢一家吃不下飯,睡不穩覺——那就是買不上化肥!打從秋後開始,化肥供應就一直緊張,到了播種的節骨眼上,情況也絲毫沒有好轉。莊稼人心疼地拋下農活,成天扛著籮筐扁擔,推著板車,手裏持著政府發的糧油掛鉤化肥供應票,守候在供銷社的大門口,等著買化肥,可結果總是失望而歸。麵對這種情況,政府和經營化肥的農資部門不是沒想辦法,隻是因為上麵執行化肥多渠道經營,化肥生產廠家將大量化肥銷售給計劃外個體商販,結果主渠道沒肥料供應,自由市場上卻是成山成堆的化肥高價出售。可老百姓哪個又舍得把來之不易的幾個血汗錢,拿去買比供應化肥高出一半價錢的“黑貨”呢!何況他們手裏攥著的,是政府發給他們的、按上一年交售糧食和油菜籽的比例,而應該兌現的“掛鉤”肥呀!於是他們懷著一天比一天強烈的希望,鍥而不舍地每天跑供銷社一趟,想從那裏買到播種用的化肥來。
中明老漢一家比別的人家更著急,因為他們種的地多,稻穀收獲以後缺錢,又沒備下一點應急的肥料,眼下,差不多的地都翻耕、平整出來了,有幾塊甚至已打好了窩子,隻等著買回來化肥好下種。可文忠和文富一連去供銷社排了三天隊,也沒買下一顆化肥。一家人已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旦真買不上化肥,明年的收成該咋辦?一次底肥頂幾次追肥呢!有幾次,文忠、文富差不多要去黑市上買高價肥了,可摸著口袋裏文義寄回的錢,卻怎麼也忍不下心掏出來。他們隻有再等,如果過幾天還買不上供應化肥,那麼,他們隻有走買高價肥這條路了。
這天晚上剛睡下不久,文忠就起床了。
盧冬碧看著丈夫,又望望窗外,十分關心地說:“真的,天還早著呢!”
文忠一邊穿衣一邊回答:“早得晚不得,聽說昨天要攏一批化肥,不知今天能不能買到呢?”說著,穿上了衣服,跳下床,又在地上趿好鞋子,就打開房門,走到樓上文富房前,一邊擂門,一邊喊著:“文富,起來了!”
文富在房內含糊地“嗯”了一聲,文忠說:“快起來,我在樓下等你!”
說著,文忠走下樓,從廂房的空屋裏推出板車,套上繩子。聲音驚醒了中明老漢和田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在床上也關切地說:“天還早,你們再睡會兒吧!”
文忠一邊套繩一邊回答:“媽,不早了,我們早點去排隊。”
說著,文富嗬欠連天地下來了。他進灶屋打出一盆冷水,把腦袋埋進水裏捂了半天,抬起頭甩幹了水珠,這才顯得精神一些。屋裏,田淑珍大娘還在發著感慨:“牛病不發馬病發,東房不漏西房漏,我們種莊稼的,硬沒有順溜路走哇!”
院裏,兄弟倆套好了板車,文富走到大門前,對屋裏母親說了一聲:“媽,我們走了!”然後掩上大門,過來拉起空板車,和文忠一起走出了院子。
兄弟倆走出來,看見月亮還高高地掛在中天上,四周襯著深藍色的夜幕,遍地月華如水。道路兩旁的闊葉桉樹,被風吹動著,像是在輕聲歌唱。一串串珍珠似的秋露,不時被風搖落下來,落在他們的臉上和脖子上,涼沁沁的。除了偶爾微風搖動樹葉發出的絮語外,已是深秋季節的夜晚,再也沒有別的聲音。兄弟倆的腳步聲和車軲轆吱呀吱呀的吟唱聲,在這靜夜裏也像被露水濡濕了一樣,顯得凝重和沉悶。
走了一陣,文富回頭看了看跟在車後的大哥,忽然停下了車,對文忠說:“哥,你到車上坐吧!反正是空車,我來拉你。”
文忠聽了,一下恍然大悟過來,急忙幾步跑到前麵,奪過了文富肩上的車繩,說:“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你去坐,我來拉!”
文富不肯,說:“我年輕些,我來拉,再說隻坐一個人,也不重的。”
文忠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你瞌睡多些,坐到車上還可以眯會兒眼!”
文富聽了,很感激大哥的關懷,說:“那好吧,我們輪流著拉,這會兒你拉我,過會兒我拉你!”說著,他跳上板車。文忠又將幾根裝化肥的蛇皮口袋,鋪在車上,讓文富躺下。然後,自己拉著車走了。文富一躺在板車上,眼皮就打起架來。先還強迫自己的雙眼仰望著清澈的夜空,可沒過多久,就支撐不住地睡過去了,啥時候到的供銷社大門前,都不知道。等文忠喊醒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兄弟倆看看大門前還沒有一個人,都自豪地笑了笑,然後把板車橫過來,靠著大門。放好了板車,兄弟倆跳上去,文忠說:“睡吧!”文富也應了一聲,於是兩人就靠著板車,把頭埋在膝蓋上,打起瞌睡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被幾個漢子的說話聲驚醒過來。文忠一下從板車上跳下來,揉著眼睛驚詫地問:“啥,開始賣了?”
一個漢子說:“夢中娶婆娘,想得美!”
另一個漢子說:“人家還正摟著老婆幹那事呢,就給你賣了?等著吧!”
還有一個漢子說:“我們以為自己來得早,還有比我們更早的!”
文忠清醒過來了,一看,天色果然還早,身後隻不過是十幾個來買化肥的漢子。大家一麵說,一麵順著牆根蹲了下去。文忠見了,又重新爬到了車上。
又過了很久,東邊天際才出現一片柔和的魚肚白,接著變成了紫紅色。漸漸地,一片豔麗的玫瑰色彩,投射到供銷社的牆壁和買化肥的群眾身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供銷社門前已排起了一條長龍,朝霞照耀著他們的麵孔,使他們黧黑、粗糙的臉龐上有了一層酡紅顏色。可這如美婦人紅暈一般的顏色,掩蓋不了他們內心的焦急和期待,他們一個個朝前望著。相互間的詢問聲和議論聲響成一片。
文忠和文富把板車橫在大門正中,以防止有人來加塞兒。他們站在板車上,有些自豪地看著身後的長蛇陣,慶幸自己排在了第一名。
太陽逐漸升高了,剛才像是美婦人臉上的玫瑰色的光芒,開始變成了橙黃色,照在人們臉上有了些熱辣辣的感覺。人群開始叫喊了起來:
“開得門囉!”
“上班囉!”
“我們還得回去忙活兒呢!”
過了一會兒,在大家緊張的期待和不耐煩的叫喊聲中,供銷社大門旁邊的小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人們回頭一看,見是供銷社主任和化肥倉庫的保管員走了出去,大家立即不作聲了。
“大家回去吧,今天不營業!”供銷社主任看了看排成長龍的群眾,大聲宣布說。
人群立即像炸了營,哄地一下鬧開了:
“咋不營業?”
“我們的糧食等著下底肥呀!”
“我們都跑好多趟了,都沒買到化肥,你們安的啥心?”
供銷社主任做了一個苦臉,說:“有啥辦法呢?難道我們不想賣肥料?沒有肥料,我們用啥賣?”
話音剛落,人群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質問起來:
“你們為啥不去組織呀?”
“沒化肥,這莊稼咋個種?”
另一個上年紀的大爺幾乎是帶著哭腔說:“我們這可是糧油掛鉤化肥呀!”
倉庫保管員聽了,非常同情地看著大家,說:“不是我們沒去組織,而是今年化肥供應到處都緊張,我們實在沒辦法呀!”
剛才那個老大爺問:“我們縣不是新建了化肥廠嗎,咋造不出肥料?”
供銷社主任說:“你們就別提那個氮肥廠了!倉促上馬,又買了人家的舊設備,一開工就造不出合格的化肥,現在是越生產越虧本!”
群眾說:“我們不管那麼多,我們就要買化肥!”
倉庫保管員說:“我們是好心給大家說個明白,好早點回去忙活兒!要不,你們實在等不及,先去自由市場上買一些應急吧!”
大家一聽,一起叫了起來:“我們把糧食低價賣給國家,卻要我們去買高價化肥,我們不幹!”
供銷社主任和倉庫保管員聽了,互相看了看,一邊往門裏縮著身子,一邊說:“你們要不相信,就等著吧,反正沒有肥賣!”說著,他們退到門裏邊,砰地關上了門。
焦急、渴望中的人們互相望了望,可沒有一個離開。他們就是這樣,不等到完全絕望的時候,是不會放棄任何一星半點希望的。
過了一會兒,文富覺得小腹脹了起來,要小解,就從板車上跳下來,對文忠說:“哥,我去方便一下!”說完,他走出隊列,急急忙忙從一條巷子繞到後邊公路上的一個路邊茅廁裏,急不可耐地對著茅坑撒起尿來。撒完,他回過身來,突然從茅廁裂開的牆縫中,看見有人從供銷社後門裏扛出了幾袋化肥。
文富一下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醒悟過來。一邊係褲帶一邊跑了過去。
路邊停放著一輛三輪摩托車,文富認得那摩托車像公安用的。那幾個扛化肥的人把化肥放進了摩托車的座艙裏。
文富跑攏了,像是捉賊似的大叫了一聲,說:“嗨,你們從這裏買化肥!”
扛肥的人吃了一驚,紛紛抬起眼看著他。這時,供銷社主任和一個穿便衣的漢子從門裏走了出來。穿便衣的漢子跨上摩托車,發動了,回頭對供銷社主任微笑著揮了揮手,摩托車馱著化肥飛快地開走了。這兒文富心裏鼓起一團氣來,又大聲說了一句:“你們說沒化肥,原來是留著開後門呢!”
供銷社主任聽了,立即沉下了臉,盯著文富說:“大驚小怪啥?人家為我們經濟發展保駕護航,優先買點肥料,不該照顧一點嗎?”
文富不服氣地說:“我們天天來這裏,昨夜半晚就來,守到現在,一顆肥料也不賣給我們,這公不公平?”
供銷社主任說:“不公平的事多著呢!”
文富被激怒了,說:“不行,要買大家都該買!”
供銷社主任火上加油地說:“就不賣給你,你能搬石頭砸天?”
文富的臉氣得鐵青,半天沒說出話來。供銷社主任見了,也不說什麼,轉身進屋,關上了後門。過了一會兒,文富才氣憤地對著門嚷:“你們開後門,我要告訴大家!”嚷著,他果然順著巷子,氣衝衝地跑到前麵,對著等待買肥的群眾大聲宣布說:“大家聽著,他們有化肥,不賣給我們!”
人群一聽,一下炸開了。文忠急忙從板車上跳下來,過去一把拉過他,急切地問:“你說啥?”
文富說:“我去後麵撒尿,親眼看見有人從後門把化肥扛出去了。我問他們為啥不賣給我們,要開後門,他們說就不賣給我們!”
期待、盼望已久的莊稼漢子們,聽了這個消息,一下激怒了。經過短暫的沉默過後,人們開始對著大門裏麵,抗議地呼喊起來:
“不準開後門!”
“開門,我們要買化肥!”
有的人甚至舉起了手中的扁擔,擂起門窗和牆壁來。
人們叫了一陣,大門裏麵還是沒有響動,人們更憤怒了,呼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大有火山爆發之勢。
這時,大門旁邊的小門不得不開了,供銷社主任和倉庫保管員及幾個營業員,從門裏鑽了出來。他們臉上先還帶著肅殺之氣,可一看滿臉怒氣的人群,他們先把自己臉上的寒霜收斂了。供銷社主任對著人群大聲喊叫了起來:“大家靜一靜,不是我們不賣,隻是倉庫裏化肥不多,我們想等貨到齊了後,再賣給大家!”
人們立即朝他們圍了過去,紛紛喊道:
“那你們為啥要開後門!”
“不行,有多少就賣多少!”
群眾舉著扁擔,攥著拳頭,叫著喊著,把他們越圍越緊,供銷社主任一看,頭上立即冒出了冷汗,其他幾個營業員也露出了惴惴不安、驚惶的神情。供銷社主任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隻好對大家說:“好,我們賣,馬上開始賣!”
人們聽了這句話,才不再向他們逼近了,可仍不放心地警告他們說:“要是騙我們,今天就把供銷社砸爛!”
供銷社主任說:“說話算數,有多少賣多少!你們去排好隊,不要亂來!”說著,幾個人從人縫中又回到了屋裏。
人們發出了一聲歡呼,立即向隊列裏跑去。文富一邊朝前麵的板車跑去,一邊朝文忠高興地說:“哥,今天可算沒白跑路!”
過了一會兒,供銷社的大門果然開了。文忠、文富排在最前麵,弟兄倆一頭衝進屋裏,文富攥了錢和化肥供應票直奔營業櫃台,文忠則徑直將板車推向營業室後麵的倉庫,準備著提貨。
文富跑到營業櫃台前,抓住鐵柵欄,將錢和化肥供應票遞給了裏麵的營業員,生怕別人加塞兒一樣,大聲說:“我是第一名!”
營業員沒好氣地接過他的錢,說:“你不說,沒人知道!”
文富也顧不得和她生氣,接過提貨單,如獲至寶地向倉庫跑去。
倉庫裏的化肥果然不多,倉庫保管員接過提貨單,按單上的數量將化肥點給了他們,接著,一個接一個持單的群眾擁了過來。兩弟兄將已經屬於自己的化肥,一袋袋扛到車上,用麻繩紮了。正在他們捆紮肥料的時候,倉庫裏的秩序亂了起來。原來,排在隊尾的群眾一見倉庫裏的化肥不多了,害怕輪著自己時又沒有了,先是付款的隊列發生了混亂,接著,提貨這裏也開始混亂起來。一些付了款的人想先提到貨,一些沒付款的人想把化肥拿到手後,再去付款。倉庫保管員一個人照看不過來,不一會兒,整個秩序頓時大亂,付款沒付款的人,都一齊撲向化肥堆。霎時,叫聲、喊聲、咒罵聲響成一片,外麵還不斷有人擁進來。供銷社主任見了,立即叫營業室停止了付款,帶著一批人趕來,可根本沒法製止這混亂不堪的局麵了。
那時,文忠、文富剛剛把車上的化肥袋子用麻繩紮好,看見這混亂場麵,都一下愣住了,甚至有些害怕地發抖。他們沒有多想,就拉起板車往倉庫側邊的大門走去。可沒走幾步,一些擠不進倉庫化肥堆的漢子,突然紅著眼向他們的板車撲去,一下把他們圍住了。接著,有人就試圖動手去抓車上的化肥袋子。
文富突然兩眼噴出了火苗,他想也沒來得及想,就猛地從旁邊一個漢子手中,呼地搶過一根扁擔,大叫一聲,跳到板車的化肥堆上,舉起扁擔,橫眉豎眼地對著撲來的漢子們,大聲說道:“來吧!哪個龜兒子不要命的就來!”
撲過來的漢子們立即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開去。
文忠趁機用力,將板車拉出倉庫大門,往屋後公路上跑去。
文富仍像怒目金剛一樣,橫著扁擔屹立在板車上,使那些試圖搶化肥的漢子們不敢靠近板車。
文忠終於將車拉到了公路上,把那些目瞪口呆的漢子們甩在了後麵。這時,那個被奪去扁擔的漢子,過了好久才醒過來,匆匆朝他們追去,嘴裏喊著:“扁擔!我的扁擔!”
文富朝後看看,見沒人追來,放心了,把扁擔往後麵一扔,大聲說:“我不會要你的扁擔!”說完,跳下車,和文忠一起,將車在公路上,拉得飛一樣的快。
20
真應了禍不單行這句古話,這天早上,中明老漢出去犁地,又把腳脖子給扭傷了。這都是為了趕活兒造成的。天還沒亮,他就起床套上犁,牽著老水牛往外走。田淑珍大娘勸他天亮了再去,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大岩垮塌下來,這夢的兆頭有點不好!”
中明老漢聽了,說:“相信夢中那些!”又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盧冬碧聽了婆婆的話,也勸老公公說:“爸,反正也沒有肥料,忙啥嘛?”
中明老漢說:“三早當一工!再沒有買著肥料,地還是要耕出來嘛!”說完,也不顧老伴和兒媳的勸阻,拉著牛走了。結果還沒走攏地頭,在跨一道地溝時,一腳踩空,右腿陷進了溝裏,腳脖子就給扭傷了。這一扭還不輕,中明老漢隻覺得一陣錐心般疼痛,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頭上的汗珠直淌。過了好一陣,他試圖從地上站起來,但右腳稍一活動,腳脖子處就像有刀子剜一樣,痛得他直呻吟。他知道傷得不輕,想喊老伴和兒媳,又怕她們聽不見。天還沒亮,四處也沒幹活和過路的人,他隻好抱著僥幸的心理,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鬆開了繩子——他想讓老水牛回去報信。這牛果然通人性似的,撒開四蹄就朝家裏跑去。跑到院子裏,石破天驚地叫了一聲。聽見叫聲,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一看,知道出事了。婆媳倆急忙拴住牛,就驚慌地朝地頭跑去。跑到地溝前一看,中明老漢的右腳脖已腫得老高,正趴在地上一聲娘、一聲爺地叫喚,臉已痛得變了顏色。婆媳倆忙架起中明老漢,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中明老漢架回家裏。
天亮以後,盧冬碧去元寶場請來了一個專門接骨的老醫生。老醫生看了看中明老漢腫得老高、肌肉都有些發紫的腳脖,一邊搖晃著花白的胡須,一邊無限同情地說:“哎呀,都老了還受這號罪!忙啥活路嘛?!城裏像你這樣大年齡的人,都退休享清福了!”
中明老漢痛得嘴角往一邊歪著,哼了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回答:“莊、莊稼人,哪、哪有那、那號命!”
老醫生不再說話,拿出一瓶藥酒塗抹在中明老漢受傷的腳脖上,然後閉了雙目,兩隻手在腫起的肌肉上輕輕地揉搓起來。揉搓著,隻見他雙手虎口卡住了腳脖,吸了一口冷氣,然後屏聲靜息,突然間將中明老漢受傷的腳脖猛地向外一拉,拉出腳脖一聲哢嚓的脆響和中明老漢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接著,老醫生雙手一回,極其嫻熟地校正了中明老漢腳脖的位置,又用力塞了回去,又塞出一聲清晰的哢嚓的響聲和中明老漢的一陣大叫。然後,老醫生迅速為中明老漢的腳脖敷上了石膏,纏上了幾層紗布,打上了夾板。做完這一切,老醫生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田淑珍大娘發現他頭上的汗,幾乎和中明老漢差不多了。
文忠、文富拉著化肥回到家裏,知道了父親受傷的事,都一齊擁到床邊,心疼地埋怨了中明老漢幾句。中明老漢的腳脖不那麼痛了,卻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兒子買回了化肥,他心裏一下高興起來,就催文忠、文富說:“快去幹活吧,季節不等人呢!”
文忠、文富聽了,又安慰了父親幾句,出來吃了田淑珍大娘為他們留下的冷飯,果然扛起鋤頭,急急地下地了。為了趕時間,他們又叫母親中午把飯送到地頭,省得來回耽擱。
中明老漢受傷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最先來看望他的是隔房侄兒佘文全。這時是中午時候——莊稼人在這個季節,隻有在早晚和歇晌時才會有空呢!文全一進屋就大聲叫喊了起來:“二叔!二叔——”
田淑珍大娘正在廚房燒火,聽到喊聲,忙迎了出來,說:“文全呀,你二叔受傷了!”
文全說:“我就是來看二叔的傷呢!”說著,他徑直走進了中明老漢的房裏。
中明老漢沒法動彈,看見文全來了,招呼了一聲,就拍了拍床沿,示意文全坐。
文全在床沿上坐下了,這才難過地去看中明老漢露在被蓋外麵的傷腿。上著石膏、夾板的腳脖,像小麵盆一般粗。文全聞著刺鼻的膏藥味,一邊愁眉苦臉地搖頭,一邊悲天憫人似的說:“嗨,二叔哇,你,真是……”
中明老漢無可奈何地說:“賣灰麵遇著旋頭風!正是活路忙的季節,碰著這事。”
文全安慰地說:“都這樣了,砍竹子遇到節巴,你就不要想著莊稼了,好好休息。你看這莊稼,種下去還有啥意思?我們正要化肥,卻供應不上,踩著火石要水澆的事呀!”說著,他忽然低下頭,湊近了中明老漢,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二叔,告訴你一件稀罕事,今上午供銷社的化肥,遭買化肥的群眾搶了!”
中明老漢聽完,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盯著文全問:“啥?你說啥?”說著,他手撐著床沿想坐起來,可剛一動腿,腳脖又痛了起來,隻好又躺下去。
文全說:“你別動,二叔,這可是真的!剛才我上街去買豬兒藥,到處都說吼了。還說供銷社主任已到區派出所報案去了,要追查帶頭鬧事和搶化肥的人呢!”
中明老漢又像是傻了一般,癡呆地看著文全,半晌說不出話。過了一刻,他無力地把頭垂下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文全見了,忙問:“二叔,你咋了?”
中明老漢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這腳,也不知啥時才能下地?”
文全說:“聽老年人說,多大的年紀,就要痛多少天!”
中明老漢說:“那要熬到啥時呀?”
文全說:“莫急,二叔,既然傷了,急也沒用!”說完,文全又拉了一會兒閑話,才起身告辭了。
文全剛走出屋子,中明老漢就把田淑珍大娘喊進屋裏,急切地對她說:“你把文忠、文富給我喊回來!”
田淑珍大娘不知是咋回事,遲疑著說:“叫他們回來幹啥?他們正忙著,連午飯都叫我送去呢!”
中明老漢生氣了,大聲說:“叫你去就去嘛,多問啥?活路忙忙的,沒事我會叫他們回來?!”
田淑珍大娘聽了,不再問,進灶屋把灶孔裏的柴草壓踏實,又把灶孔周圍打掃幹淨,怕萬一灶內的火星爆出來。做完這些以後,才急急忙忙地去了。
一會兒,文忠、文富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一進屋就齊聲問:“爸,有啥事?”
中明老漢望著他們,目光犀利而嚴肅,半晌才問:“今上午供銷社裏發生了搶化肥的事,是不是?”
文忠、文富聽了,互相看了看,不知道父親是咋知道的這個消息。過了一會兒,文忠才說:“爸,你咋知道了?”
中明老漢沒接文忠的話茬兒,仍隻嚴厲地盯著兄弟倆追問:“有沒有這事,快給老子說明白!”
文富聽了,忙說:“爸,是有這回事,可我們沒去搶,我們是給錢買的!”
中明老漢似乎還不相信,目光從文富身上移到文忠身上,又從文忠那裏移到文富這裏,最後還是嚴厲地說:“雜種些,要是再給老子添事,老子非宰了你們不可!我剛才聽到這個消息,心都涼了半截!”
文忠聽了,安慰地對中明老漢說:“爸,你放心,我們就是買不到化肥,也不會去闖這些禍!”
中明老漢說:“我也知道你們不會故意去闖禍,就是再借一個吃雷的膽子給你們,你們也不敢。可人有時候會犯糊塗,就像被鬼摸了腦殼一樣。一犯糊塗就興幹蠢事……”
文富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打斷了中明老漢的話,說:“爸,我還差點忘了,我這裏還有購貨的底單!”說著,就從衣袋裏掏出買化肥的三聯單的底單,遞給了中明老漢。
中明老漢接過單據,湊到眼前看了看,盡管他不識字,可從上麵用複寫紙複印出的一個個數字,就知道了這是一張真正的發票。看了發票,他才鬆下了一口氣,說:“沒有就好,現在我心裏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我們莊戶人家,不求別的,就求一個安分守己,做一個順天府的百姓——順民!”說著,把那張單據折好,壓在了枕頭底下。
文忠、文富見父親不再說啥了,又匆匆走出屋子,往幹活的地裏趕去。
可是,天黑時分,一輛警車卻朝佘家灣村開了過來。那時,濃重的暮色已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從遠遠的地平線飛了過來,青幔一樣的羽翼把大地罩得黑糊糊一片。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這時大多都已回到了家中,隻有很少趕活兒的人,還走在回家的路上。空氣中彌漫著炊煙的味道,從家家窗口或門縫透出的橘紅色燈光,也像天空初升的星星一樣,不斷眨動著眼睛。還有新翻過來的泥土的清香味兒,也悄悄地在黃昏的寧靜的田野上,四處飄散起來。警車打破了這深沉得近於神聖的寧靜。兩道強烈的車燈的光柱,在顛簸不平的土路上搖晃著。燈光照在哪裏,就看見從哪裏的地麵往上升騰著一股煙霧似的東西,像是已經漸入夢鄉的大地被這強烈的光柱驚醒而略顯驚慌和緊張喘出的粗氣。那時,原支部書記毛開國還走在路上,他因為地裏的活路多耽擱了一會兒。他正走著,車燈的光柱向他掃了過來,他立即被那一束白光刺得眯縫起了眼睛,接著讓到了路邊。待警車從他麵前開過時,借著前麵車燈燈光的反射,他看清了裏麵坐著供銷社主任、派出所所長和另外兩個戴大蓋帽的警察。這位前支部書記心裏一驚,因為他們村還沒出過值得警察光顧的案件。現在,警車開進村裏,車上的警察也是全副武裝,這說明村裏肯定出了啥事。可是啥事呢?他不知道。他看見警車徑直朝現任支書龍萬春家裏開去了,他想了想,突然好奇地跟了過去。
到了龍萬春房前,毛開國看見警車停在路邊上,人已經不在車裏了。毛開國估計他們一定到了龍萬春家裏,於是又不甘心地走過去。到了院子裏一看,果然見龍萬春家裏的門都關著,堂屋裏有人說話。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階沿上,貼著大門,就聽見屋裏龍萬春的聲音:“佘文富,這個人我們咋不知道,三錘子砸不出一個屁來,蠻老實的嘛,咋會帶頭鬧事去搶化肥?”
供銷社主任說:“就是他!不要看他表麵老實,沒有他造謠惑眾,今天不會出這樣大的事!”
龍萬春還是不肯相信地說:“你們會不會搞錯了?”
供銷社主任肯定地說:“不會錯!絕對不會錯!出了名的種田大戶,燒成灰也認識他!”
龍萬春沉吟了半晌,說:“唉!在這個節骨眼上,群眾買不上化肥,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設身處地想一想……”
龍萬春話沒說完,派出所所長打斷了他的話,嚴肅地說:“你這是給政府工作提意見,還是袒護壞人?問題不在於買不買化肥,而在於這件事的性質!搶劫,聚眾搶劫,你知道嗎?你說他老實,你敢擔保他不會帶頭鬧事嗎?支部書記同誌,我們頭腦中任何時候都不能少了綜合治理這根弦!”
龍萬春聽了,不再說話了。他不知道,今天這場事件的肇事者,正是這個“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的所長——摩托車拉走的化肥,是他派人來為親戚買的。而如今供銷社的化肥被人哄搶了,在供銷社主任的再三請求下,他當然要責無旁貸地來偵察破案了。
毛開國在門外,大致聽出事情的原委來了。他待了一會兒,突然像做賊一樣,忍著咚咚亂跳的心,躡手躡腳地走下台階,匆匆忙忙地往佘家趕去。此時,他也來不及思考事情的真假,隻覺得應該趕快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中明老漢,自己才對得住人家。
毛開國氣喘籲籲地跑到中明老漢家,一把推開大門,把正在堂屋裏做作業的小梅嚇得叫了一聲。可毛開國沒顧這些,急赤著臉叫道:“老佘大哥!老佘大哥!”
田淑珍大娘和文忠聽到喊聲,急忙從屋裏迎出來,問:“咋了?”
毛開國仍顧不上和他們答話,繼續問:“老佘大哥呢?”
田淑珍大娘不解地望著他回答:“在裏麵躺著呢,不能動彈!”
毛開國聽了,又一頭衝進裏屋。見中明老漢果然躺在床上,沒等他問,就一把抓住了中明老漢的手,驚慌地說:“老佘大哥,不好了!公安局抓文富來了!”
中明老漢一聽,臉上的皺紋頓時凝住了,張著嘴,木木地看著毛開國。半天,才哆嗦著嘴唇吐出一個字:“啥?”
毛開國接著重複了一句,然後又說:“公安局說他帶頭鬧事,搶化肥!”
屋子裏的人聽了,大家的臉全變成了土灰色。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使這家老實的莊稼人立即束手無策起來。慌亂呈現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健康的麵孔失去了平時的顏色,並且目瞪口呆,像是成了木偶人一般。
毛開國見他們全嚇得失去了主意,連忙說:“咋辦呢?別呆著吧,快叫文富躲躲!他們就在龍萬春家裏,一會兒就要來了!”
這時,田淑珍大娘清醒過來了,先恐懼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天啦!這可咋辦?今年走的啥運呀……”
毛開國忙製止田淑珍大娘說:“莫哭莫哭!一哭人家就曉得有人報信了!”
田淑珍大娘聽了,哽咽了一聲,果然不哭了。文忠回過了神,突然叫道:“沒有!沒有!我們沒有!這是冤枉好人!我們根本沒有……”
毛開國打斷他的話,說:“你也小聲一點!先莫去爭論有沒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還是先叫文富躲一躲!”
文忠還是覺得冤枉,不甘心地說:“沒有!我們確實沒有搶,心中沒冷病,不怕吃西瓜,躲啥?”
毛開國生起氣來,沉下了臉,可接著又哀求地說:“先人老子,還爭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快告訴我文富在哪兒?”
盧冬碧這才說:“背草去魚塘喂魚了,怕要回來了!”
毛開國聽了,急忙說:“我去告訴他!”說著就往外跑,跑到門邊又回頭叮囑說,“可千萬莫說我來過!”說完,匆匆地跑出去了。
毛開國剛走,中明老漢撐著床沿坐起來,黑著臉對文忠說:“你過來!”
文忠遲疑地朝前走了幾步,看見父親的臉扭曲得怕人,眼裏對著他噴射出了兩股火苗,他不安地站住了,看著中明老漢。中明老漢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文忠,盯著盯著,忽然抓起床旁櫃子上剛才喝藥的一隻土碗,憤怒地朝文忠砸去。口裏狠狠地罵道:“老子啥時生了你們這些孽種呀?老子常常對你們說,犯法的事莫做,癆人的藥莫吃,你們還對老子說沒有……”
文忠頭一偏,土碗砸在身後的牆上,發出一聲脆響,碎了。文忠急得不行,渾身像痙攣一般抖動著,哆嗦著嘴,臉色蒼白。過了好一陣,他才朝中明老漢雙膝跪了下去,表白著說:“爸,我們真沒有哇!我巴不得掏出心讓你看看……”說著,這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忽然流出了委屈的淚水。
田淑珍大娘、盧冬碧一見,不知說啥好,過去扶起文忠,勸了幾句,一家人就提心吊膽地等待著那個可怕的時刻降臨。
果然,沒過多久,派出所所長帶著兩個幹警以及供銷社主任,全副武裝地走進了佘家院子。龍萬春先前在前麵為他們帶路,走到院子裏時,他讓在了一邊。派出所所長推門進去以後,他來到了院子外邊的李子樹下,蹲下了。
這天晚上,派出所所長自然沒有抓到文富,中明老漢又拿出文忠、文富買化肥的底單,給派出所所長看了。派出所所長沒抓住人,心裏有些窩火,出來看見龍萬春躲在一邊,就把一肚子的氣衝這個可憐的基層幹部發上了,說:“怪不得你們村裏出這樣違法亂紀的事,你看看自己是咋個做支部書記的?像啥話?叫你帶個路你支吾著不願來,來了又躲在一邊,你的黨性立場到哪兒去了?”
龍萬春低著頭,隻讓他訓。派出所所長一通氣發完,才帶著警察和供銷社主任走了。他們一走,龍萬春就立即進屋去,先去看了看中明老漢的傷,接著又安慰了一通這家驚惶不安的人,然後才離開了。
派出所所長雖然沒抓走文富,可卻讓中明老漢一家過了十多天提心吊膽的日子,文富也不敢回家。眼看著季節已快過去,地裏還有許多麥子沒種,文忠兩口子和田淑珍大娘沒日沒夜地忙,還是忙不過來。文富並沒躲遠,就在毛開國家裏,幾次要回去忙農活,都被毛開國勸住了。一直到十多天後,搶化肥事件慢慢查清——其實,那天真正沒付款就扛走化肥的人並不多,這些人都在清查中一一補交了化肥款。這樣,事情才漸漸平息。在毛開國家躲藏了十多天的文富,重新回到了自己家的土地上。可是,因為一些地誤了農時,第二年,他們家的部分小麥減了產。
21
播種完小麥,冬天就接踵而至。明媚的秋陽漸漸讓位給了灰暗與陰鬱的愁雲。西風開始肆虐起來,呼呼地掠過田野,把樹枝上最後幾片黃葉無情地刮下了地。山巒與原野都赤裸了,露出一片蒼涼的景象。即使偶爾從愁雲中露出旭日的麵孔,可那通紅的麵孔卻發不出暖人的光芒。早上起來,大地上泛起了白霜,雖然不厚,可吸一口空氣,卻使人感到一股涼冰冰的、隻有屬於冬天才有的氣息。
在這個初冬的季節裏,玉秀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石太剛判刑兩年,緩刑兩年,讓她第二天去監獄接人。接到這個通知,玉秀內心的寒冷比大自然的寒冷來得更猛烈。她像置身冰窟一樣,身不由己地打起哆嗦來,磕碰著上下牙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感到天旋地轉,一陣黑暗往眼前襲來。她扶住桌子,才勉強站住了。一種說不出的痛苦攫住了她,使她麵色蒼白,神色沮喪,可她又不知道該咋個辦。過了很久,兩顆淚珠才在眼裏滾動起來,然後順著臉頰掉在了衣襟上。然後,她才想起應該將這消息和隱藏了幾個月的事情真相告訴文富,別讓他再等下去。同時,她也渴望再和文富見上一麵,在一起度過最後一個晚上,因為,今後也許再沒有機會待在一起了。想到這裏,玉秀不再猶豫了,她迅速地換了衣服,稍稍打扮了一下,就朝文富家趕來。她起初的步履顯得僵硬,臉上掛著茫然的表情,像是一個找不著歸宿的流浪的孩子。可很快,腳步急促,匆忙起來,臉上也顯示出一副決然、堅毅的神色。
趕到文富家裏的時候,天色已不早了,好多人家的燈光已經閃閃爍爍地從窗口透了出來,從地麵升騰的霧靄和晚飯的炊煙混合在一起,嫋嫋升上天空,為暮氣沉沉的天色再塗抹上一層陰霾。從山口河穀吹來的風帶著濃重的寒意,驅趕著天地間的黑色霧氣往一起靠攏。雞鴨早已歸籠了,牲畜也悠閑自得地躺在了圈裏,大地便隻剩下了寂靜,一種深沉卻又是孤獨的寂靜。
玉秀的到來立即給佘家增添了歡樂。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又要忙不迭地去做好吃的東西,被玉秀攔住了。她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痛苦,表麵上還呈現出愉快和歡樂,親熱地和中明老漢、田淑珍大娘及盧冬碧打著招呼,說著甜甜的話,誰也沒看出她心中隱藏著的巨大的不幸來。看著這家人興高采烈的樣子,玉秀實在不忍心當麵說出她和文富的事,讓他們跟著傷心、痛苦。她想了很久,才在吃過晚飯後,悄悄地對文富說了幾句話。然後,文富就去對父母和大哥大嫂說了一聲,就和玉秀一起往魚塘的窩棚走去。那裏離家遠,四周也沒有人,談情說愛和傾訴痛苦,都是再理想不過的地方。
他們貓著腰走到窩棚裏坐下。這個窩棚也和玉秀家修房時搭的看守材料的窩棚一樣,裏麵沒有床,地上隻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上麵一層篾席——文富和文忠弟兄倆就輪換著在這兒睡覺,防止有人夜晚來偷捕塘裏的魚。玉秀一走進這窩棚,一股稻草的清香味兒就猛地撲入鼻孔,使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家裏那個窩棚之夜,心裏禁不住傷感起來。她悔恨自己那夜的膽小和軟弱,要是那晚當文富想伸手抱住她的時候,她勇敢地答應了他,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他,事情也許就不會這樣了。她正這樣想著,文富把帶來的被蓋鋪在了篾席上,親昵地拉了拉她的手,說:“坐吧!”
她坐下來,挨著文富。窩棚裏沒有燈,可他們能夠彼此感到對方的心跳和氣息。
兩人沉默下來,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玉秀覺得是應該開口告訴他的時候了,於是鼓起勇氣,拉住了文富的手,打破沉寂說:“文富,有句話我不得不告訴你了!”
她感到文富的身子驚悸了一下,接著聽見他吃驚地問:“啥話?”
玉秀說:“從今以後,你忘了我吧!”
文富更是大吃了一驚,一把捉住了玉秀的雙手,著急地搖晃起來,大聲問:“為啥?你為啥說這話?”
玉秀眼裏突地湧上了淚花,心裏奔騰著辛酸的苦水,她也實在不忍心把那句話說出口。過了一會兒,她才哽咽著說:“我們,沒有緣分!”
文富在黑暗中明顯感到玉秀哭了,更不知是咋回事,又急切地搖著玉秀說:“咋沒緣分?啊!我們不是……”
玉秀沒等他說完,一下撲在他身上,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掉。文富一下慌了,想起剛才在家裏還是歡歡喜喜的人,咋個一下成了這樣?他忙伸出大手,一邊心疼地為她揩著淚水,一邊安慰著問:“究竟是咋回事?你莫哭,莫哭了!快對我說!”
玉秀又哽咽了一聲,幽怨地說:“我……不該騙你……”接著便把上次去法庭的事和石太剛明天就要出獄的消息,一邊流淚一邊告訴了文富。
文富聽了,半天沒吭聲,也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一個僵硬的石頭人,玉秀接觸到他的皮膚,感到了一種冷氣。玉秀忙抱緊了他,問:“你咋了?”
文富突然甩開了玉秀,猛地衝到牆邊,雙拳發泄般擊打著幹硬的土牆,嘴裏噴著受傷的雄獅一般的吼聲:“不!不——”
幹硬的泥土沙沙地掉下,低沉的吼聲在寂靜的夜空裏,也顯得格外動人心魄。
玉秀連忙奔過去,抱住了他的雙手,哀求地說:“你幹啥?不要這樣了!求你不要這樣了!”
經過一陣急風暴雨的發泄後,文富漸漸平靜下來,他不砸了,無力地垂下了雙手。玉秀抬起他的雙手,摸了摸手背,感覺到了有種濕漉漉的液體從皮膚下滲出來。她低下頭去聞了聞,一股血腥的氣味立即撲過來。她不覺失聲叫了起來:“出血了!”又埋怨地說,“你看你,何必自己折磨自己!”說著,掏出手巾,撕成兩半,為文富破皮的手背包紮了起來。
包紮完畢以後,文富重新在地鋪上坐下,卻埋下頭,痛苦地哭了起來。現在,又輪著玉秀安慰他了:“哭啥?這是命!”一邊說,一邊又用手去為他擦淚。
文富還是沒答話,卻抓住了玉秀的手,輕輕地摩挲起來,玉秀又溫順地把頭伏在了文富的肩上。兩人默默地看著夜空,透過雲層,有幾顆暗淡的星星蒼白著臉,冷漠地俯視著大地。塘裏的魚兒在這冬日的夜晚,也潛進了深水裏,失去了春天和夏日的活潑,但塘水還是反射著些微的白光。沉默了一會兒,玉秀又真誠地說:“真的,文富,忘了我吧!世界上還有好姑娘……”
文富不耐煩地說:“你莫說這號話了!”
可玉秀還是說:“我不能不說,文富!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可我不能成為你真正的女人。你就當我死了,或是說就算當初沒認識……”
文富又一次大聲打斷她的話:“莫說了!”可說著,卻轉身猛地抱住玉秀,真像害怕她會立即飛走一樣,接著,不顧一切地在她臉上狂吻起來。一邊吻,一邊喘著粗氣說:“玉秀,我隻要你!這輩子我隻要你!我永遠等著你!要我娶別人,除非石頭開花馬長角,日頭從西邊出來!”
玉秀聽了,眼裏閃著激動、幸福的淚花,她先是小鳥依人一樣躺在文富懷裏,任他親吻,接著,她也伸出雙手,攔腰抱住了文富。然後,兩人在窩棚裏互相親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