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朱健還沒走,聽了他們的話,連忙說:“爸,那是不行的。那叫重婚罪,犯法的!犯法的事做不得。”
文忠聽了,心裏不服氣起來,說:“啥重婚?老二不還是廟門前的旗杆,光棍一條嗎,咋能算重婚?”
朱健說:“可玉秀姐還沒離婚,那樣做,是害了她!”
文忠聽了這話,才不說啥了。過了一會兒,文富猛地站起來,從牆角抓起一把斧子,就往外走。
中明老漢見了,一驚,急忙問道:“你要幹啥?”說著,他想站起來,可秋天跌傷的腳脖子還沒痊愈。剛一動彈,腳脖子痛了起來,隻好又坐下。
文富一邊往外走,一邊氣衝牛鬥地大聲說:“我和姓石的拚了!”
文忠、朱健聽了,立即追過去,抱住了他。文富像一匹被激怒的野馬,在他們的懷裏掙紮著叫喊:“放開我!放開我!”
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見了,也跑過去奪了他手中的斧子。朱健一邊把文富往回拉,一邊說:“二哥,你可要冷靜點,不能靠感情用事!你即使把姓石的殺了,你就能和玉秀姐結婚?”
文忠明白了過來,也說:“對!殺了姓石的,你也要抵命,還結啥婚?”
文富慢慢從文忠、朱健懷裏癱軟下去。他一下坐在地上,雙手捶打著腦袋,終於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訴:“天啦,你咋不長眼睛,光讓好人受氣,壞人逞強霸道?!”
看見文富傷心的樣子,大家心裏也更難過起來,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在一旁開始抹眼淚。朱健走到文富身邊,拍著他的肩膀,既是勸解又是拿主意地說:“二哥,哭不頂用,我勸你先去看看玉秀姐吧!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報仇!”
中明老漢聽了這話,也覺得是這樣,於是說:“是呀,先去看看人家,讓人家心裏有個著落!”
田淑珍大娘和文忠兩口子也都被朱健的話提醒了,紛紛勸說起文富來。文富這才止住了哭聲,堅定了去看玉秀的信心。在朱健離開不久,他就往玉秀家去了。文富走的時候,天已傍黑。看著快要下雨的陰霾的天空,田淑珍大娘叫他明天再去,可一看文富滿臉決然和義無反顧的神情,便把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目送著他匆匆忙忙地走了。
暮色昏冥,北風颯颯,愁雲越積越厚,沒多久果然飄起蒙蒙細雨來。雨雖然不大,像篩麵,可混合在一陣一陣凜冽的北風裏,卻讓人感到寒冷。文富行走在逐漸被雨水淋濕的泥路上,腦袋裏走馬燈一樣晃動著玉秀的影子。想起有一年多沒走這條路了。最後一次走這條路,是和父親、大哥等一起去孫家問“理”,而那次給他留下的卻是一幅悲壯和慘淡的畫麵。而在問“理”以前每次去孫家,心裏都充滿著無限甜蜜、幸福的希望和憧憬,眼前的黃泥路,都似乎變成了康莊大道,明媚的陽光是那麼燦爛。路上的每顆石子,路旁的每棵小草、每朵小花,他都覺得可親可愛,他對它們致意,它們也對他微笑。他也曾經想象過在和玉秀結婚以後,他們一起走在這土路上,她抱著娃娃,他提著孝敬嶽父嶽母的禮物,兩個人親親熱熱走著的情景。可壓根兒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麼一個晚上,空氣凜冽寒冷,頭頂小雨飄飄,身邊陰風怒號,內心裏充塞著哀愁、痛苦,一個人孤獨地、悵然地在這泥濘的路上走著。風聲變成了嗚咽,雨水成為了淚水,四處都在響著悲痛的呼喚。他在心裏想象著玉秀的傷勢情況,怎麼也想不真切。有一陣恍惚之間,他忽然覺得他的玉秀已經死了,他這次去再也不能和她說話了。這樣想著,他不覺為自己弄出的悲慘的場麵,而傷心地掉下淚來。淚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很快將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趕到玉秀的父親去年新修的樓房的時候,文富估計他們已經睡了,房裏已經沒有了一點燈光,並且十分寂靜。北風吹著他們掛在屋簷下的幾束留著做種的紅高粱,直晃悠,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微雨雖小,可在房頂上凝聚起來,不時從簷口掉下一滴又圓又大的水珠。文富站在門前,想喊叫,可又怕驚動了孫學禮老漢,不喊叫,又沒法進屋去。猶豫了半天,終於舉起手指,輕輕地叩了幾下門。過了一會兒,又叩了兩下,接著緊張地等待起來。
沒過多久,屋裏響起了腳步聲。文富的心一下收縮緊了。他想,要是玉秀的父親不讓他進去咋辦?可他很快就橫下心來,無論如何,他要親眼看看他的玉秀。
門輕輕開了,站在門裏的是玉秀的母親劉澤榮,文富心裏鬆了一口氣。
劉澤榮一見門外的文富,也不覺大吃一驚,她的身子哆嗦一下,披在肩上的棉襖差一點掉了下去。她害怕地朝孫老漢睡的屋子看了看,把棉襖扶在肩上,接著走出來,把文富趕緊地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你咋來了?”
文富的鼻孔一酸,帶著哭腔說:“媽,我來看看玉秀,你讓我進去吧!”
劉澤榮一下作難了。玉秀和文富的事,她早已從女兒口中了解到了,尤其是今天下午女兒回來,又對她講了她一定要和文富結婚的決心。她心疼女兒,同情女兒,可又一直不敢把玉秀和文富的事,告訴孫學禮老漢。孫老漢至今還一點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可眼前,劉澤榮卻拿不定主意了:讓文富進去,她害怕老頭看見;不讓人家進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況且人家周身都淋濕了。正在她進退兩難間,文富突然朝她跪下了,哀求地說道:“媽,讓我進去吧!我們,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劉澤榮聽了,忍不住一陣心酸。她一把拉起了文富,也不遲疑了,說:“文富,來都來了,媽讓你們進去說一會兒話!可千萬莫讓她爹曉得了,他剛睡著。”
文富一陣感動,立即朝劉澤榮點了點頭。接著,就躡手躡腳地隨著劉澤榮走進了屋子。劉澤榮向文富指了指玉秀睡的房間,示意他過去推門,自己去輕輕關上大門。可還沒等文富轉過身,孫學禮老漢在裏麵屋子被關門的聲音弄醒了,突然大聲問道:“秀她娘,你幹啥?”
文富和劉澤榮都被這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文富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劉澤榮插門閂的手哆嗦起來,半天把門閂插不進閂孔。過了一陣,劉澤榮才說:“她爹,沒啥!我看看秀睡著了沒有!”
孫老漢又問:“你開大門幹啥?”
劉澤榮想了想說:“下雨了,我看雨下得大不大!”
孫學禮老漢不開腔了,劉澤榮和文富長長噓了一口氣。接著,劉澤榮又朝玉秀的房間指了指,文富明白她的意思,輕輕走到玉秀的房間門前。劉澤榮這才拉熄了燈,朝孫老漢睡的房間走去。
文富輕輕推開了玉秀的房門,跨了進去。玉秀還沒睡著,傷痛一陣陣襲擊著她,使她迷迷糊糊。剛才文富敲門和母親起來開門的聲音,她都聽見了。那一時,她還以為是石太剛這個魔鬼半夜三更找來了,內心陡地緊張和戰栗起來。可過了一會兒,沒聽見響動,就知道不是這個凶煞來了。可她沒想到是文富來了。及至聽了母親和父親的對話,她明白了母親在隱藏著啥秘密,因為母親壓根兒沒有到自己房裏來看自己。於是,她就非常細致和小心地捕捉起周圍的動靜來。她聽見自己的房門響了,有人進來,接著又把門掩上了。她就一下明白母親隱藏的秘密一定與自己有關,於是急忙摸索著抓住床頭電燈開關,叭地拉亮了電燈。立即,她看見了自己的心上人,身子不由自主地幸福得痙攣起來。
文富也看見了玉秀,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玉秀一張蒼白的臉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傷痕。他像不認識她似的,默默地看了好一陣,才猛地撲過去,一把抱住玉秀。他張開嘴似乎要喊叫,可玉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隻好把自己冰冷的臉頰貼在玉秀傷痕累累的臉上,不斷地摩挲著,滾燙的淚水掉了下來。玉秀也緊緊抱著他,交織著幸福、悲傷、激動與辛酸的淚水,也像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兩人無聲地哭了一會兒,玉秀才鬆開文富的身子,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解開,讓文富查看她的傷情。文富一時又驚呆了,這哪裏還是昨晚窩棚裏向他展示的胴體,分明已像是一條花蛇的皮膚,渾身上下沒一處完好的地方了。看著看著,文富眼裏又湧出了淚水,一邊撫摩著玉秀身上的傷痕,一邊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畜生,真不是爹娘養的!總有一天,要讓天雷劈了他!”
玉秀也淌著淚,可心裏卻覺得亮堂多了,看見文富哭,反倒安慰起他來了,說:“不要哭了,這是命!他這樣打打也好,不打我還死不了心!”
文富聽了,心裏又疼又愛,內疚地說:“都怪我,玉秀,是我才害得你這樣!”
玉秀說:“莫說這些傻話了,你擦擦頭發、身子吧,別著涼了!”
說著,她抬起頭,從頭下抽出枕巾,要文富低下頭去,替他擦頭上的雨水。可文富沒讓,接過枕巾,自己胡亂地擦了擦。
等文富擦完,玉秀又在床上艱難地挪了挪身子,對文富說:“上床來暖暖身子吧,莫凍著了!”
文富見了,一時也忘了孫學禮老漢,心裏全被對玉秀的疼愛、關心和體貼占領了,也就脫了外麵的濕衣服,爬上床去,緊緊挨著玉秀躺下了。然後將玉秀的身子移過來,拿過玉秀的胳膊,把嘴唇貼在一處處或青或紫的傷痕上,吮吸起來。玉秀想拒絕,卻被他抓得很緊很緊。
兩個苦命的年輕人,在這個飄著小雨的冬夜,就這樣相互體貼、安慰著,彼此感受著對方給予的溫暖和力量,忘了時間,忘了一切。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窣窣的腳步聲響了過來,接著,門又輕輕地被推開了。兩個年輕人聽到響聲,稍稍分開了一些,然後文富坐了起來。黑暗中,他們聽到一個輕輕的呼喚聲:“秀!秀!”
玉秀一聽,是母親的聲音,忙拉燃了電燈。果然是劉澤榮臉上掛著關切的神情,站在門前。她看了看屋裏一會兒,然後走了進來,輕輕地對文富說:“文富,走吧,看看就行了。”
文富懇求地望著劉澤榮,還沒說話,玉秀卻哀求地對母親說開了:“媽,讓他再坐會兒吧!”
劉澤榮擔心地說:“我是怕你爹曉得了呢!”
文富回頭看了看玉秀,他實在不忍心離開,於是也懇切地對劉澤榮說:“媽,你放心吧,我再坐會兒就走!”
劉澤榮背過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然後回頭說:“娘曉得你們舍不得離開,娘看見你們,心尖子也一樣地痛,可這是沒辦法的事,不是娘心狠!”
玉秀聽了,酸酸地說:“媽,我曉得你疼我,你去睡吧,過一會兒我就叫他走!”
劉澤榮聽了,似乎才放了心,一邊抹眼淚一邊走了。
劉澤榮一走,兩個年輕人又難分難舍地抱在一起了。玉秀拉熄了燈,輕聲說:“你睡會兒吧,時間還早!”
文富也說:“你也睡吧!”
玉秀說:“都睡吧,冬天夜晚長,睡一覺走也不遲。”
兩個年輕人說著,果真睡意都襲了上來,就相擁著睡過去了。可是,他們沉浸在幸福裏,卻不知不覺睡過了頭。醒來一看,天色已經大亮,兩人都一下慌了。文富急急忙忙穿衣服,結果弄出了很大的聲響。
他們不知道,孫學禮老漢早已醒來,此時坐在床上。他聽見了從玉秀房裏傳出的說話聲和穿衣服、趿鞋的聲音,一下跳下床,打開房門走了出來。這時,玉秀房裏的說話聲更加清晰了。
孫老漢站了一會兒,突然推開了玉秀的房門。他看見了正在穿衣服的文富。
霎時,老人的臉色急劇地變化了,先是驚詫地愣了一會兒,接著,滿臉的皺紋顫抖起來。然後,他舉起手中的煙袋,用煙鍋向文富頭上打去,嘴裏罵道:“好個不要臉的東西!你跑到我家來幹啥?怪不得玉秀和石太剛鬧離婚,原來是你雜種搞的怪!老子打死你!”
玉秀見了,忍著傷痛從床上坐起來,一把抱住了文富的腦袋。孫老漢的煙鍋落在了文富的肩頭上,幸好隔著厚厚的冬裝,文富沒覺得怎麼痛。
劉澤榮這時也跑了過來,她還以為文富早走了。現在見這樣,她一時又怕又悔,可她還是一把抱住孫學禮老漢,哀求地說:“她爹,你、你就別這樣了,你已經害了玉秀了呀!玉秀早就對我說過,她要和石太剛離婚,重新和文富結婚呀……”
玉秀也掙紮著從床上爬下來,抱住了父親,淚流滿麵地說:“爸,爸,你可別這樣,我求你了……”
孫老漢舉著的手慢慢垂了下來,他看了看一旁抹眼淚的老伴,又把目光落到玉秀滿是傷痕的手臂上,嘴唇逐漸哆嗦起來了。過了一會兒,兩滴混濁的淚珠滾出了眼眶。然後,他轉身對玉秀說:“不是我心狠,我曉得你一直還沒忘記他,才和石太剛過不好。可你現在是有主的人了呀!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女不事二夫,要讓人看見,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呀?”
劉澤榮聽了,還是替玉秀和文富說話:“人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說這話?!”
孫學禮聽了,生起劉澤榮的氣來,盯著她氣衝衝地說:“就怪你這個老東西!昨晚上是不是你放他進來的?你不要臉,我還要顧這張老麵子呢!我姓孫的窮是窮,可一輩子沒被人戳過脊梁骨!”
一番話,把劉澤榮說得不敢吭聲了。這時,孫老漢才轉身指著文富說:“好,好!家醜不可外揚,這次我饒了你!可從今以後要是再來,我、我就不客氣了!”
玉秀一聽父親要斷絕她和文富來往的路,一下急了,忽然抬起頭,堅決地說:“不,你不能這樣!我生生死死都要和他在一起了!你要趕,就把我一起趕出去吧!”
孫學禮老漢聽了,臉氣得鐵青,半晌,指著玉秀說:“你咋不嫌丟人?今後石太剛來要人,我、我有臉見人家嗎?”
玉秀說:“我就是死,也不回那個家了!”
孫老漢終於被激怒了,哆嗦著說:“好,好,你走,走,莫讓我丟人現眼!”
玉秀聽了,果然趔趄著往外走,文富一把扶住她。劉澤榮見了,一下哭了起來,對丈夫說:“她爹,你咋這樣糊塗?你把她趕到哪裏去?”
孫學禮顫抖著說:“我不管她到哪裏去,反正她要這樣,我就不讓她進這個家門!”
玉秀聽了這話,見爹真是鐵了心腸,突然淚如泉湧。她轉過身,朝孫學禮老漢跪了下去,又磕了一個頭說:“爸,我走,我感謝你的養育之恩了!”
劉澤榮和文富見了,噙著眼淚把玉秀扶了起來。劉澤榮抱著玉秀,不讓她走。可玉秀忽然變得堅強了起來,她不但不哭了,還勸劉澤榮別哭,說:“媽,你別哭,女兒還會活下去,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說著,掙脫了母親的手,和文富一起走了出去。
外麵,雨不知什麼時候下大了,風也刮得更加厲害,滿世界的風聲和雨聲。玉秀走進風雨裏,踉蹌了一下,幾乎要跌倒,文富忙扶著她的胳膊。兩人走過院子,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這時,劉澤榮忽然哭著追了出來,將一隻鬥笠扣在玉秀頭上,問:“你們往哪兒走?”
玉秀說:“媽,你莫管我,天下大著呢!”
劉澤榮說:“下麵舊房的偏廈沒撤,堆著柴草,要不,我陪你們先去避避雨!”
文富聽了,見雨越下越大,怕玉秀受傷的身子著涼感冒,答應了。於是,劉澤榮和文富一人扶著玉秀一隻胳膊,在風雨中走進了舊房的偏廈裏。
偏廈還和過去一樣,門洞開著,外麵的灶台也在,隻是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東西。劉澤榮和文富將裏屋的柴草弄平,讓玉秀暫時躺了上去。文富看了看屋子,突然說:“這屋子還能住人!我回去叫文忠來一塊兒把牆壘一壘,把鍋灶安上。”
劉澤榮說:“不了!她爹是一時生氣,不會真心將她趕出來的。等他氣醒了,就會讓玉秀回去。”
可玉秀聽了文富的話,卻十分高興,對劉澤榮說:“不,媽!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我不想連累你們!我也想一個人過段清靜的日子。”說完,回頭對文富說:“你去吧,還帶點鍋盆碗盞來!”
文富見玉秀同意了,也高興起來,於是說:“那好,你等著,我回家去了就來!”說完,就一頭紮進風雨中。
劉澤榮見了,忙拿著鬥笠追出去,可文富已經走遠了。
中午時分,文富、文忠和文全,果然拉著兩架板車,頂風冒雨地來了。板車上裝著像搬家一樣的東西——床、門、鍋碗器皿、糧米油鹽……三條漢子一放下板車,就動手將屋裏的柴草和雜物,搬進角落裏和階沿上,先將床支進了裏屋,鋪上被褥等,將玉秀扶在床上躺下。然後,又出來盤了鍋灶,擺上日用的器具,又將中間牆洞的門安裝好。接著,他們又出來和了稀泥,用地上的碎磚、石塊,將牆上豁了口的地方重新補上。幹到下午,一個簡陋而溫馨的家就基本形成了。文富去生起火來,用帶來的大米熬了一鍋香噴噴的粥。文富讓文忠、文全自己舀著吃,他則盛了一碗,端到裏屋,玉秀就在這間曾給她帶來不幸而現在又帶來幸福、希望和光明的偏廈裏,住了下來。
24
兩個月前那個秋天的下午,文義持了福陽朋友胡雲坤的信,來到康平市某郊縣一個叫蓮花鎮的小鎮。小鎮不大,約有八九千人口,依山傍水—— 一半房屋在山下河岸的平地上,一半房屋從河岸逶迤到半山腰。山上有樹,還有幾個小亭子,一座白塔,風光旖旎。站在山頂,俯瞰東西兩條江水在這裏交彙,就像一個美人的兩條玉臂在擁抱著整個小鎮。文義一走到這裏,就迎麵感到了一種親切的氣息。河風的清涼和空氣中的泥土、莊稼的味道,使他想起了家鄉的小場鎮,猛然間就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歸宿感,仿佛再也不是飄浮在空中的塵埃了。
他很快就向人們打聽到了鎮辦食品廠的地址。他走過兩條街道,來到了緊靠山腳下一片普通的建築前。這些建築雖然低矮,也像康平市菠林山那些棚屋一樣,顯得有些淩亂,然而卻很幹淨、整潔。也有七彎八拐的巷子,巷子裏卻沒有汙水、垃圾,更沒有蒼蠅和屎尿。他又走過一條巷道,爬了幾級石梯,就來到了一處較開闊的地方,有一塊不大的水泥廣場,廣場裏麵是一排廠房,兩邊有幾幢宿舍樣的樓房,不高,隻有三層。宿舍的窗前晾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廠房都是平房,裏麵顯得很寬大。文義一走進前麵的小廣場,一股奇異的香味就向他迎麵撲來,那是食物燒煮和加工發出的混合氣味。文義知道到目的地了。他向人打聽胡淑蓉,沒一會兒,從一個生產車間走出一個身材窈窕,穿白衣,戴白帽,麵皮也十分白淨的姑娘。文義一見,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即使在醫院裏,他也沒見過這麼白皙、素淨得令人炫目的天使般的姑娘。這姑娘不但白淨,而且十分漂亮。眼睛雖不太大,但卻很黑,像深潭似的,蓋著長長的睫毛。鼻子短而直,使她的麵孔顯得十分樸實。在那一霎時,文義真想脫口而出地對她說:“你真漂亮!”可是他沒有,他怕這樣唐突冒失會使別人難堪。不過,他卻在心裏迅速冒出一個念頭:他今後一定要自己的戀人也穿白衣服!這白色在他心中,已經是純潔、質樸和美的象征了。
姑娘走到文義麵前,對他似乎甜蜜地笑了一下——文義不知道她自己感覺到笑沒有,但他卻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笑了一下,而且笑得那麼美。這個微笑從此也在文義心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姑娘笑後才問:“是你找我?”
文義的眼神雖然沒直接落在姑娘的身上,可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姑娘吸引了過去,聽了姑娘的問話,才急忙回過神,點著頭說:“是!你是……”
姑娘說:“我就是胡淑蓉。”
文義一聽,高興極了,好像在遙遠的他鄉遇到故知。他“哦”了一聲,急忙向胡淑蓉伸出手去。
可胡淑蓉看著他的臉,沒向他伸過手來。文義有點兒尷尬地放下手,接著從懷裏掏出了胡雲坤給她的信。
胡淑蓉看完信,又抬頭看了看文義,目光中也似乎多了一些明亮的東西,說:“是這樣,對不起,舅舅回家去了!”
文義一聽,心立即涼了,忙問:“不會不回來吧?”
胡淑蓉說:“天黑時可能回來。”
文義鬆了一口氣,說:“那我等他!”
胡淑蓉想了想,說:“到寢室去坐吧,還早著呢!”說完,就把文義領到了左邊一幢宿舍樓裏。文義走進去,看出這裏全是女工宿舍。過道裏,窗台前,掛的都是女人的衣服和用品。還有一股化妝品淡雅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裏。
胡淑蓉把他領到二樓的一間房前,打開門,讓文義進去了。屋子不大,裏麵有兩張床,收拾得像她自身一樣素淨而整潔。文義知道這屋子裏住著兩位女工——後來他知道了另一位女工名叫賈豔。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背著的簡單行囊放在幹淨的地上。胡淑蓉拿過一隻白色口盅,給他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文義麵前。不知咋回事,文義覺得胡淑蓉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有魔力一樣,吸引著他的目光不斷地偷偷地去覷她。她把開水放在桌上以後,轉過身把文義放在地上的行李提起來,放在了右邊的一張床上。文義估計那張床是胡淑蓉的,他剛想說話,胡淑蓉卻先說開了:“你歇著吧,我還得上會兒班。舅舅回來了,我就對他說去!”說完,就急忙走了出去,順手拉上了門。
文義突然覺得遺憾起來,好像有點兒失落感。他以為她會留下來,和他擺會兒龍門陣,比如問問他為啥要到這裏來,或者問問她弟弟在康平市的情況。可是她沒有,匆匆走了。也許她真忙,上班的紀律嚴著呢!這樣想著,文義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才會認真地打量起這房中的一切來。這是他除妹妹文英的房間外,第一次這樣靜靜地置身在一個姑娘的閨房裏。房裏的一切和淡雅的香氣,使他有了一種局促不安的感覺。他拿過桌麵上的一張圓鏡,先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麵容,發覺自己臉上蒙著一層因長途坐車帶來的灰暗的神色,頭發也被風吹得十分淩亂。他突然為自己這副尊容感到不好意思起來。這是他長到二十多歲,第一次為自己的麵容難堪,他說不清為啥會有這種心理。眼前又浮現出了胡淑蓉剛才那白衣天使般的美麗、潔淨,越對比越覺得自己醜陋。自我難堪了一會兒,把鏡子翻過來,就看見鏡子背麵嵌著一幅彩色照片——穿著夏裝的胡淑蓉。這又是另一個國色天香的美女,帶著淺淺的微笑,像出水芙蓉似的清純、高雅。文義看著,心裏不覺有了幾分慌亂,好似偷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
傍晚的時候,胡淑蓉的舅舅楊建設回來了。看了胡雲坤寫給胡淑蓉的信,沒說什麼,就讓文義留了下來。文義提著自己的行李走進男工宿舍的一間屋子裏,就有了一種遊子找到家的感覺。
第二天上班後,文義才徹底了解了這個鎮辦工廠的情況。所謂食品廠,隻不過是將花生、蠶豆、豌豆、薯類等農副產品,加工成幹果向市場出售。偌大的生產車間裏,當門的左邊是一溜烘烤食品的爐灶,右邊幾眼大灶是用來煮食品的。大灶另一邊,是幾口清洗缸,然後再裏邊,是兩眼鹵鍋。除食品裝袋和塑封以外,整個生產、加工工藝都在這個車間裏完成了。車間裏爐火熊熊,彌漫著濃厚的水蒸氣。但整個生產流程有條不紊,地麵纖塵不染,和文義先前在菠林山加工鹵鴨的棚屋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文義也確信了這是一個正規廠子,雖然生產規模不大,但他放心了。他再仔細看,整個生產工藝設備簡單,技術也不十分複雜,他驀地心裏一動,想起自己家鄉地裏,出產那麼多的花生、紅薯和豆類,以前都是拿到市場上賤賣了,要是也這樣精加工一下,價錢不是就成倍上漲了嗎?想到這裏,他忽然激動了。他覺得這是上帝有意安排的,讓他到這裏來!這是不是冥冥之中那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指示自己的前程呢?他覺得完全是。這並不複雜的技術,他相信憑著自己的聰明,完全能夠很快學會。這些簡單的設備,除了兩台並不昂貴的攪拌機和塑封機以外,其餘的烘烤床、蒸煮灶、清洗缸,憑著自己勤勞的雙手,並不需用多少力氣就可以盤好。更重要的是家鄉黃土地年年出產的原材料,不用到市場上購買,就可以保證生產。是呀,這確實是一個投資少,見效快,收入高的短、平、快項目呀,怪不得人家鄉鎮企業搞得紅紅火火。文義越想越激動,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他一定要把全套技術學到手,然後回到家鄉去,辦起自己的工廠,讓父老鄉親們看看他的能耐,同時,也讓家鄉迅速擺脫貧困,走上富裕的道路。他說不定還能幹一番大事業,成為像報紙上、廣播裏,常常宣傳的那種鄉鎮企業家呢!
但是,令文義非常失望的是,師傅楊建設卻隻給他安排了一個雜工。每天,文義都隻是做著一項單調的活兒,就是從倉庫材料員那兒,將一袋袋花生扛進車間,然後倒在蒸煮鍋裏,接著又到另一間屋子裏,將塑封好的成品又扛進倉庫裏,交檢驗員驗收。這單調的活兒令文義煩悶。倒不是因為扛麻袋的活兒比別的活兒更辛苦,他有的是力氣,吃苦他不怕。他苦惱的是這樣幹下去,就是幹個十年八年,也永遠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可他又毫無辦法,他是打工的,必須聽師傅——其實是廠長的話。有幾次,他想鼓起勇氣對胡淑蓉的舅舅提出到車間幹活的要求,可一看楊建設那陰沉、不苟言笑的麵孔,勇氣就煙消雲散了。
還有一件令文義不得其解的事,那就是胡淑蓉姑娘。時間久了,文義忽然覺得胡淑蓉是一個謎。她不像她弟弟胡雲坤那樣外向,倒有幾分像楊建設。她很少笑,她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文義甚至懷疑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留在他印象中的那個感覺甜蜜的微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她也很少說話。文義在心裏,已經自覺地把她當作了朋友。有許多時候,他不但情不自禁地偷眼覷她,而且渴望著和她交談。可是,即使他們偶然碰麵了,他也看不出她一點熱情的表示,他也便失去了搭訕的信心。這樣一來,文義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冷美人!
可是不久發生的一件小事,卻又讓文義改變了看法。那天,文義一連扛了好幾袋原料和成品,累得滿頭大汗。當他把最後一袋花生扛進熱氣騰騰的生產車間時,更感覺身上燥熱了。他將麻袋放在大灶前,拿過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後,他解開袋口的尼龍繩,用手去抱麻袋,想把花生倒進鍋裏。可抱了幾下,都因麻袋太大太沉,沒抱起來——過去,他都是直接將麻袋擱在灶沿上,打開袋口,把花生倒進鍋裏。可這次是放在了地上。他又用力抱了一下,還是沒抱起來。正在這時,他看見清洗缸前忙著的胡淑蓉,一麵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麵走了過來,用她濕漉漉的雙手,幫文義抬起麻袋,將花生倒進了鍋裏。文義內心一陣感動,他不知道胡淑蓉隔得那麼遠,是怎樣看見他抱不動麻袋的。他抬起頭,感激地衝胡淑蓉笑了笑。可胡淑蓉卻跟沒事一樣,低著頭,又默默地離開了。文義雖然沒看見她的微笑,沒聽見她的隻言片語,卻從此相信她絕不是一個冷美人了,隻是還一時摸不準她的性格。
還有一次,下班以後,文義一個人在車間裏拖著地板,這也是他雜工的活兒。車間很大,他隻穿著一件背心,露出健康有力的胳膊,可頭上仍冒著熱汗。拖著拖著,他忽然發覺對麵有一把拖把也在向自己拖來。他抬頭一看,竟是胡淑蓉。文義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咋來了?”
胡淑蓉仍然沒答應他,隻專注地埋著頭幹活,半晌才說:“都快吃飯了。”
這是胡淑蓉這天晚上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這短短的幾個字,卻讓文義感到十分溫暖、激動,更改變了對胡淑蓉的看法。
這天下午,文義將一袋花生扛進車間裏,他看見師傅楊建設正在鹵汁鍋前配料,裝滿各種顏色和品種的香料、色素擺在他麵前。文義一見,心裏一亮,忙將花生放下,轉過身一邊假裝擦汗,一邊卻把目光投在楊建設麵前的瓶瓶罐罐上。他想看清楚瓶上的商標,可是,還沒容他看明白,楊建設發現了他的偷視,一下生氣了。他馬上用身子擋住了那些瓶子,對文義大聲吼道:“幹活去!”
聽到這吼聲,滿車間的人都朝他投來驚詫的目光。文義臉紅了,像做錯事的小孩,急忙失望地低下頭,抱起麻袋將花生倒進大鍋裏,然後悻悻地出去了。
下班以後,文義仍覺得心裏憋悶,像是堵塞了一團亂麻,思緒亂紛紛的,又覺得十分孤獨,非常渴望和人淋漓痛快地傾吐一番。他不知道楊建設為啥這樣的冷若冰霜,性格如此乖戾。吃過晚飯,他的心還是那樣充滿了惆悵,於是,他順著石梯,帶著迷惘的心境來到了山頂。站在樹林邊緣往下一看,黃昏淡淡的霞光罩在密密麻麻的灰色屋頂上,仿佛在上麵布了一層蛛網。河水一片深藍色,幾隻小駁輪犁破水麵,船尾噴出浪花,把江水搖晃出悠長的韻味。看了一會兒,文義才往樹林中間走去。林子裏,除了一些常綠的針葉樹以外,其餘的落葉喬木已開始脫掉綠裝。落葉的一股微酸的腐殖質味道混合著清新、濕潤的河風,以及周圍莊稼、泥土的氣息,構成了小樹林特有的空氣。一縷夕陽,也留戀地抹在樹梢上,從樹枝間向地上投射出一股股稀薄的光帶,像是幹電池耗盡時發出的幽黃的光。文義漫無目的地在林子裏走著,他想努力收束起自己的煩躁,讓心靈平靜下來。走到林子深處的亭子前,他忽然呆住了,胡淑蓉坐在亭子裏的木椅上,麵對著江水,雙手捧著腮,仿佛雕塑一般。她的麵前,一片紅棕色的夕陽光輝從樹枝的空隙中透下來,灑下無數跳躍著的金箔似的光點。而河麵,此時小駁輪已經駛過,水麵光亮如鏡。河水一平靜下來,江麵也似乎寬闊了許多。文義愣住了,他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走上前去。過了一會兒,文義才假意咳了一聲。胡淑蓉驀地驚醒過來,放下手,回過頭來。就在那一瞬間,文義迅速捕捉到了胡淑蓉看他時那眼睛中閃爍出的興奮的光芒,並且,他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從她嘴角流露出的嫵媚、甜蜜的微笑。這微笑和刻印在他記憶屏幕上的第一次看見的微笑,完全重合了。他再不懷疑自己第一次是看錯了。頓時,文義心裏除了激動外,還有了一種安慰和驕傲的感覺。他再不畏縮了,勇敢地走了過去,也在亭子裏坐了下來。
可是,他卻一時找不到話開頭,胡淑蓉也是一樣。他們在不時偷覷對方,卻又好像都充滿戒備心理。仿佛他們的神經都變得脆弱了,稍不注意,便會斷裂。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有這種拘束的心理。
過了一會兒,還是文義先打破這沉默得有些尷尬的空氣,問:“你咋個一個人出來玩?”
胡淑蓉理了理額頭的劉海兒,其實她的劉海兒一點兒不亂,然後低下了頭,看著地上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不喜歡和她們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說完,卻猛地抬起頭,閃著一對明亮的眸子看著文義問,“我這人性格有點怪,是不是?”說完直端端地看著文義,等待他的回答。
文義沒想到她會直通通地對他提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可是,他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覺得她的目光是那麼清澈、明媚,還有那麼一點兒像孩子似的撒嬌的成分。他喜歡這對眸子,就像喜歡她整個人一樣。他的心跳加快了,臉也有些因幸福而呈現出紅暈來。過了一會兒,他決定把自己的看法誠實地告訴她,就說:“淑蓉姑娘,老實告訴你,起初我確實也覺得你脾氣古怪,你的外表與內心好像不統一。說白一點,就是屬於那種外表美麗,內心冷酷的冷美人……”
沒等他說完,胡淑蓉的一雙大眼睛垂了下去,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失望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真的,你是這樣看?”
文義說:“過去是這樣。”
胡淑蓉又倏地抬起頭,看著文義追問:“現在呢?”
文義說:“現在,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比那些咋咋呼呼的姑娘更好!你看起來少言寡語,嘴上不說啥,也不把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卻比別人更能體貼人,心裏分明藏著一團火呢!”
胡淑蓉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長長的睫毛眨動了幾下,嘴角也在微微戰栗,看樣子她想哭。可是卻沒有,但眼裏已有了一層濕潤、晶亮的東西。也許是她自己害怕哭,就急忙低下了頭。
文義見了,不明白胡淑蓉為啥會這樣,以為是自己的話觸動了她心靈的啥苦痛,又忙問:“你是不是也受過生活的啥打擊?”
胡淑蓉沒答話,仍舊低著頭,像是陷入了沉思。文義見她沒回答,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斷,說:“隻有經曆過痛苦的人,才能這樣外冷內熱,對別人的不幸和困難給予同情和關懷!”
胡淑蓉忽然抬起頭,撲哧一聲笑了。文義看見,經過這麼短短的一會兒,胡淑蓉的臉色全變了。剛才籠罩住她的憂鬱已讓位給了明朗和快樂,一種青春少女的頑皮神情,從她的眉宇、嘴角間流露出來了。她看著文義,開玩笑地說:“你也像我妹妹一樣,喜歡做詩是不是?”
文義愣了,說:“你妹妹?”
胡淑蓉說:“是!我妹妹正上高中,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一有空就在本子上寫些啥情呀、愛呀的。”
文義聽了,笑了笑,說:“淑蓉,真讓你說著了。我讀高中時,也還真寫詩,還在地區和縣上小報發表過。可一回到農村,現實生活就粉碎了我的夢想!”
胡淑蓉很高興他稱她淑蓉,說:“果然證實了我的判斷,你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文義一驚,忙問:“你咋這樣說?”
胡淑蓉真誠地回答:“真的,從你進廠第一天起,我就發覺你跟廠裏其他的男人不一樣。別看廠裏這麼多男人,他們嫌我性格古怪,我卻嫌他們不像男人……”
文義打斷她的話,問:“淑蓉,你瞧出我哪裏和他們不一般了?”
胡淑蓉想了想說:“就是不一般嘛!你做事謹慎,待人禮貌,說話文明,不像那些男人,滿口粗話。還有,我看出來了,你並不甘心做一輩子小工,你內心想的是幹一番大事業,這就和別的男人更不一樣了!”
胡淑蓉的話句句說到了文義的心坎上,他仿佛遇到了知音,心裏一下感動起來。他真想衝過去,握住她的手,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情。可是他沒有,他怕這樣做會弄巧成拙。於是隻推心置腹地說:“是的,淑蓉!我們那裏很窮,我家裏種了很多地,一家人三百六十五天都被捆在土地上,臉朝黃土背朝天,汗水流了一桶又一桶,可種來種去,就是越種越窮。我出來打工,是想學門技術,回去幹番事業。在康平市,我不願昧著良心造假,才到你們這裏來。這幹果加工,正符合我們那裏的實際情況,所以……”
胡淑蓉津津有味地聽著他的話,一雙大眼閃著清亮的光輝。聽到這裏,她打斷了文義的話,含著微笑說:“我舅不教你,隻讓你做小工,你就想偷師學藝,是不是?”
文義臉紅了,他不想在胡淑蓉麵前說假話,就點了點頭。
胡淑蓉見了,真心誠意地告訴文義,說:“那可不行!你越這樣,他越會反感,他這人脾氣不好。”
文義看著她,希望她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胡淑蓉果然說開了:“他的脾氣並不是生來就是這樣。他過去是縣食品公司的技術員,因為和領導關係搞不好,領導後來就找了個碴兒,把他開除回家了。從那以後,舅舅的脾氣就變得古怪了,對什麼人都很冷淡,都不相信。隻有兩個人,舅才在心裏尊敬和愛著她們。一個是我媽。我外公、外婆死時,舅還很小,是我媽把他帶大,因此,他一直不敢忘我媽的恩情,把我們當親生兒女看待。一個是我舅媽。舅媽是在我舅被開除公職,回到農村時和舅結婚的。舅媽原是村上的民辦教師,因為我舅的緣故,也教不成書了。所以,舅對舅媽言聽計從。”
聽到這裏,文義明白了楊建設性格冷漠的主要原因,同時也失望地說:“那我想學的技術,就永遠學不到了哦?”
胡淑蓉說:“莫急嘛,總有辦法的!”停了停又說,“很多人想學他的這門技術,他都沒答應。特別是配料這道關口。要保證幹果的色、香、味,如何配料是關鍵的一環,所以舅總是親自操作。”
文義聽了,並沒有高興,反而更悲觀了,他望著胡淑蓉,目光中充滿了懇求,急切地說:“淑蓉,你幫幫我,行不行?”
胡淑蓉聽了這話,似乎嚇了一跳,她也呆呆地看著文義。文義看見她的目光,先是充滿了疑問,接著,慢慢放大、放亮了,閃爍出了如夢幻、期待的色彩。然後,變成了一種真誠的喜悅和興奮的光芒。她抿著嘴唇,沒有說話,卻朝文義堅定地點了點頭。
文義一下激動了,仿佛是在漫漫長夜中見到了曙光,也猶如在酷熱的沙漠中忽然看見了一道甘泉。他高興得忘乎所以地奔過去,抓住了胡淑蓉的兩隻手搖晃起來。
胡淑蓉好像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弄蒙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臉倏地紅得如炭,急忙朝周圍看了看,然後掙脫了文義的手。
文義這才發現他的唐突,他抬頭看胡淑蓉,見她那故意避開而看著遠處的目光中,漸漸又泛上了一層過分濕潤和晶亮的光澤。這光澤配合著睫毛的抖動,使文義確信她就要哭了。文義馬上為自己的行為後悔起來,急忙內疚地說:“淑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
胡淑蓉還看著遠處,那種濕潤和晶亮的光澤更濃厚地布滿了整個眼眶,而且嘴角也在輕微地抽動起來。文義更加慌亂了,他不知說啥好,過了一陣,幹脆把自己心中埋藏的感情都說了出來:“淑蓉,我覺得你很可愛!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一種想和你說話,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告訴你的念頭,隻是這樣一個念頭。剛才是我太高興了,一時衝動,並沒有別的想法!”
胡淑蓉回過頭,看著文義,嘴角又抽動了兩下,文義以為她馬上就要哭了。可是,她卻撲哧一聲笑了。隨著笑,也終於抖下了兩點淚花,說:“媽常罵我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傻丫頭!”
文義聽了這話,雖然有點莫名其妙,可見她笑了,心裏輕鬆下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這時天色已不早了,可兩人都沒有離開的意思。文義向她講了自己家庭的一些情況,胡淑蓉也對文義談了一些。文義才知道胡淑蓉在家裏是老大,初中畢業後為了讓弟弟妹妹讀書,就出來打工了。因為她的性格落落寡合,所以她覺得自己缺少真誠的朋友,感到很孤獨。說完這些以後,他們才想起應該回宿舍了,不然,宿舍的大門就要關閉了。歸途中,他們默默地走著,似乎剛才已經把所有的話都講完了,或者還有很多的話一時不知從哪裏說起。然而,他們卻靠得很攏。完全沒有了男女間的拘謹和緊張,而像是一對多年的老朋友了。有幾次,他們甚至都碰著了對方的胳膊,卻都沒有躲避。文義聞到了胡淑蓉身上傳出的年輕姑娘特有的淡雅的芬芳,而胡淑蓉也捕捉到了文義身上那股略帶汗酸味的男人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