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鄉長說:“我看啦,不要叫花子唱太平調,窮開心了!要是縣上拿不出主意,我們咋個辦?”
黃書記說:“咋個辦?最好的辦法就是叫家屬把被蓋送來,我們住在這兒不走了!”
鍾鄉長說:“對!這辦法最好,省得回去挨罵。”
正說著,秘書科科長推門走了進來,對他們說:“會結束了,龍縣長請各位去!”
大家一聽,牢騷話、俏皮話,啥都不說了,隨秘書科科長走進了龍縣長的辦公室。
周華進去一看,見龍錫林縣長雙手支在辦公桌上,捧著頭,雕塑般地坐著。見幾個書記、鄉長走了進來,也沒改變自己的姿勢,隻是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掃了大家一眼,用嘴唇努了努旁邊的沙發,示意大家坐下。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見了縣長這副模樣,都不吱聲了,悄悄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抬起頭,都期待地望著他。
半晌,龍縣長才放下手,朝大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說:“同誌們,對不起,請大家包涵了!”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不安地互相瞧瞧,然後又把目光集中到了縣長身上。
龍縣長了解大家的心情,又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說:“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財政沒錢,這個月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去了。銀行不願貸款,供銷社收頭茬麻,已經連老本都賠上了。”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的神色,都一下黯淡下來。清平鄉的雷書記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咋辦?這咋辦?”
龍錫林縣長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猛地拉開了窗簾。望了窗外一會兒,才回身對大家說:“這就要拜托各位,回去做好群眾的思想疏導工作。我知道大家很難,可大家要相信,西方經濟大國對我們的製裁,不會長久的。因為這種製裁本身就不符合包括他們自己國家人民的利益和願望。這種情況不會太長,但眼前消除群眾對政府的不滿情緒,困難的確很大。因此,我再次拜托各位了!”
說完,龍錫林雙手抱拳,朝幾位書記、鄉長打了一個拱。
幾位書記、鄉長還想說點什麼,可見縣長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又望了望這個老上級布滿血絲的眼睛,就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地走了出去。
周華走出龍縣長的辦公室,急急地趕到車站,可已沒有到鄉上的班車了。他又返身走回來,到一個朋友家裏,不由分說地借來一輛自行車,就十萬火急地趕回了鄉上。
現在,他把十多個漢子請進鄉政府的會議室,招呼大家坐下。漢子們臉上掛著霜,仍然表現出一副誓不兩立的氣概。周華沒管他們的神色,他忍著又饑又渴,親自為每個漢子麵前斟了一碗茶,然後和顏悅色地和漢子們拉開了話:“哎,各位,今天是咋的了?平時見麵都很親熱的,今天咋都像吃了火藥?我周華出去學習了兩個多月,咋不認識了?哎,或者是我周華借了你們的米,還了你們的糠,是不是?”
漢子們聽了這話,有的臉上開始露出和氣的神色。有的雖然還硬撐著,可呼出的氣卻勻稱多了。
一個漢子說:“周書記,不是你欠了我們啥,這麻賣不掉,哪個心裏也憋氣!你說是不是?”
周華聽了,故意笑了一笑,說:“哦,是這一回事,大家咋不早說出來呢?你說麻賣不掉,我倒想起了一個龍門陣,大家願不願意聽?”
眾人沒答應聽,也沒說不願聽。周華見了,又笑著說:“看樣子大家還是願意聽!好,我就講講。過去呀,清河壩有個種煙的。清河壩的煙,大家聽說過吧?當年曹操八十三萬人馬路過清河壩,中午太陽大,沒處歇涼。曹操下令把人馬紮在煙地裏,結果咋樣?一匹葉子煙就把曹操的八十三萬人馬遮完了……”
說到這兒,有人哧哧地笑了起來,沒笑的人,平靜地望著周華。
周華停了停,繼續說:“可是這一年呀,煙突然濫市,賣不脫。這個種煙的一看,嗨,你他媽的有七算,我有八算,你有長羅夾,我有翹扁擔!賣不脫,我就不賣。我這東西,放在家裏,一不給飯吃,二不怕蟲蛀,怕啥!他就把幾十擔煙葉放在家裏。不但如此,他還拿出家裏所有的錢,賤價把鄉親們的煙葉都收起來。結果,沒過幾年,煙葉的價格就像雨後的筍子,一個勁兒往上冒。這個人可賺大錢囉!現在的清河場,就是他發財後修的!大家都去趕過清河場吧!”
幾個漢子點頭答道:“去過!去過!”
一個漢子說:“生意買賣嘛,也確實是這麼回事!”
周華微笑著點頭說:“對了!我現在就說說這麻的事!我剛才去找龍縣長,龍縣長對我說:‘老周呀,你們鄉的麻賣不賣?’我說:‘咋不賣?種出來了不賣,自己能用得完?’龍縣長說:‘可不要吃後悔藥?’我說:‘吃啥後悔藥?’龍縣長說:‘價錢特別相因喲!’我一問價錢,天王老子,簡直像賣稻草。我一聽,急忙說:‘龍縣長,我們鄉的青麻不賣了!’龍縣長說:‘你能替全鄉群眾做主?’我說:‘咋不能?我書記、鄉長一肩挑,還不能說了算?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是不是?’我這話把龍縣長都說笑了。我說各位老哥,我為啥不答應賣?我想呀,這樣低的價錢,賣了確實可惜呀!大家種這青麻,流了多少汗,費了多少力,現在收了現貨,為啥要像賣稻草一樣給人家?我們這東西,雖說不能吃,不能穿,可放十年八年不會爛。我就不相信,那些大鼻子外國人,就能製裁我們一輩子。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要俏起來。俗話說,肉爛了在鍋裏頭。隻要有貨在,大家的汗水、心血都在裏麵,怕啥?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一番合情合理的話,說得漢子們心悅誠服起來。人們臉上的怒氣消了,甚至還流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先前鬧得最凶的一個漢子說:“咋不是這樣?瓦片還有翻身日呢!”
周華見了,真正地鬆了一口氣,也學龍縣長的樣,向眾人打了一個拱,說:“那我就拜托大家了!如果大家覺得我說得對,就把青麻拉回去,好好收撿起。如果覺得我說得不對,沙壩裏寫字,抹了就是。我這就去找龍縣長改過來……”
眾人還沒等他說完,就七嘴八舌地說:“找啥喲,莫找了!”
“那樣低的價錢,叫我們賣,也不賣了!”
“我們看出來了,你是真心為我們好!”
說著,紛紛走了出去。
等漢子們走完,周華才像疲乏已極似的,一下倒在椅子上,冒出了一身虛汗。
文忠走回青麻車前,沒等文富、文義問,就急忙揮著大手,對兩個弟弟說:“回去!回去!”
文富、文義摸不著頭腦,奇怪地望著文忠。過了一會兒,文富問:“大哥,咋想通了?”
文忠一邊掉車頭,一邊說:“我啥時不通?先走吧,路上再慢慢說!”
說著,兄弟三人把板車掉了過來,拉著小山似的麻捆,走出了鄉政府大院。
接著,又有一些人扛著麻,開始往回走。沒多大工夫,院內的人便陸續退光了。
中明老漢在陳民政的病床上坐了很長一陣,見陳民政臉色有了一些轉變,眼珠也透出了一點光彩,才放心了一些。他拉著陳民政的手,親切地問:“老陳兄弟,你好受些了嗎?”
陳民政點了點頭,然後吃力地說:“老佘大哥,回去,代我向大夥道、道個歉……”
中明老漢聽了這話,知道陳民政心裏還掛欠著青麻的事,就打斷他的話,忙說:“老陳兄弟,莫再念著這事了,大夥心裏透亮著呢!”
可是陳民政還是不放心地輕聲說:“大夥受的損失我心裏清楚,秋收過後,叫鄉親們苦點累點,種一季晚秋作物,興許能補回一些。”
中明老漢感激地摩挲著陳民政一雙蒼白的、青筋畢露的手背,噙著淚說:“老陳兄弟,我一定把你的話捎到!你就安心養病吧,啊,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陳民政點了點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中明老漢見了,慢慢鬆開了陳民政的手。在衣兜裏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張十元、一張五元和兩張零星的票子。他悄悄把這些票子塞到陳民政的枕頭底下,然後才輕輕走出病房。他來到鄉政府院子裏一看,剛才亂哄哄的人群已沒有了,鄉幹部們正在清掃院子。他來不及細問,匆匆趕了回去。
回到家裏,見文忠、文富、文義三弟兄正從板車上卸麻捆。他想問問鄉政府大院裏的人群為啥這樣快就走光了,可心思還在陳民政的病上,便徑直走進裏屋,對田淑珍大娘說:“你給我找找沒用完的香蠟紙燭!”
田淑珍大娘聽了,不明白地問:“又要幹啥?”
中明老漢說:“我去給老陳兄弟燒個香,許個願!”
田淑珍大娘已經聽文義說了陳民政的事,於是一邊急忙去翻找三月清明祭奠祖先剩下的紙燭,一邊惋惜地說:“唉!這陳家兄弟也不知咋的,一犯病就這麼嚇人!”
說著,找出了香蠟紙燭,裝進一隻籃子裏,交給中明老漢。中明老漢接過籃子,就冒著日頭走了。
到了土地梁,中明老漢在土地爺的石像前,放下籃子,拿出香燭,點上了,又就著嫋嫋香火,一邊焚紙,一邊對土地爺許起願來,說:“求土地老爺大慈大悲,保佑莊稼人平平安安,無災無難,日子稱心如意!保佑老陳兄弟的病早日好起來,身體健康!”又說了一些還願的話。燒完了紙,又給土地爺的石像磕了三個頭,然後才沉重地站起身,垂著頭往家裏走。可沒走多遠,突然看見路邊草叢裏,一條青花蛇正在蛻皮。那蛇蜷曲著身子,痛苦地一會兒抬起頭,一會兒又垂下去,左右搖擺著尾巴,一點一點蛻下身上的舊皮。中明老漢一見,驚得失去了血色,急忙跑回屋裏,慌慌張張地對田淑珍大娘說:“娃兒他娘,老陳兄弟這回是凶多吉少!”
田淑珍大娘一聽,忙問:“咋的了?”
中明老漢說:“我剛給他許了願,就看見一條青花蛇蛻皮,老陳兄弟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
田淑珍大娘聽了,也大吃一驚。鄉下人迷信,認為看見蛇蛻皮主凶,也驚慌失措地說:“他爹,那咋辦?老陳兄弟可是好人呢!”
中明老漢把手中的籃子遞給田淑珍大娘,說:“把壇子裏的雞蛋都撿到裏麵,我再去看看老陳兄弟。趁他活著,我和他再說幾句心裏話!”
田淑珍大娘聽了,也不說啥,急忙進裏屋打開裝雞蛋的壇子,撿了一籃子雞蛋。
沒一會兒,中明老漢又提著滿滿一籃子雞蛋上路了。可是,他已來晚了一步。他剛走到醫院病房門口,就聽見了陳民政老伴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心猛地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的腳步踉蹌起來。他硬著頭皮推開門走進去,見滿屋子的人都掛著肅穆和悲痛的神色,靜靜地站在一邊。陳民政的老伴撲在陳民政直挺挺的身子上,已經哭啞了嗓子。
中明老漢頓時傻了,手中的籃子嘩地掉在了地上,雞蛋全碎了。
半晌,中明老漢才顫顫巍巍地走過去,看見陳民政雖然死了,可眼睛還直直地瞪著天花板,口也大張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中明老漢去拉起他已經僵硬的手,淚水倏地湧了出來。半晌,才一邊哭泣,一邊像和他談心一樣,慢慢說開了:“老陳兄弟呀,你咋就走了呀!我剛才去替你燒香,看見蛇蛻皮,就曉得大事不好!可我還是來遲了。老陳兄弟,我曉得你是為啥走的,你是帶著悔恨走的呀!你為啥不閉眼?其實我們心裏亮著呢!我們哪會生你的氣呀?老陳兄弟,你閉上眼吧,啊……”說著,伸出手去,輕輕把陳民政的眼皮一合,陳民政的眼果真閉上了。
中明老漢見了,更覺傷心,不覺由抽泣變成了小哭。小吳等幹部見了,忙過來把他拉了出去。在巷道裏,中明老漢慢慢平靜了下來,問小吳陳民政為啥這樣快就去了。小吳說:“陳叔是急火攻心,導致潰瘍大麵積出血,出血過多,鄉醫院沒條件及時搶救,剛才一陣大出血,就去了!”
中明老漢聽了,十分後悔地說:“早知這樣,我剛才就不走了!老陳兄弟,我對不起你了!”
隔了一天,中明老漢打聽到了陳民政出殯的日子,就回來對文忠、文富、文義說:“明天你們陳叔出殯,都去他墳上磕一個頭!”
文忠聽了,有些不願意,說:“爸,你去就行了。家裏還有活兒……”
中明老漢立即瞪著文忠,說:“再緊的活兒都得去!你們陳叔這輩子,雖然沒有辦成啥大事,可算是把心交給了我們老百姓,我們不能做無情無義的人!”
文忠聽了,閉了嘴。
第二天一大早,中明老漢就帶了三個兒子,提著祭奠的物品,來到陳民政家。可還是來晚了一步,陳民政已經被抬上山安葬了。他們又立即趕到墓地。墓地四周還圍著一群群來送葬的村民,一大片花圈把陳民政的新墳裝扮得十分美麗。父子四人來到墳前,中明老漢喝了一聲:“跪下!”
文富、文義十分聽話地跪下了,文忠遲疑了一會兒,也跪下了。接著,他們從籃子裏拿出祭品,擺在墳前,又燃起了香燭。中明老漢打開酒瓶,一邊用酒徐徐奠地,一邊說:“老陳兄弟,我們父子四人都來看你了!你是為我們老百姓死的,我們老百姓會永遠記著你!今天你慢慢喝一杯,再也莫擔心你那胃病折磨你了!以後年年的今天,還有三月清明七月半,臘月三十吃年飯,我們再念叨著你!我們給你磕頭了!”
說完,父子四人一齊彎下腰,為陳民政磕起頭來。
正磕著,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啜泣聲。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葬的村民,不知啥時候,在他們身後跪成了一片,一邊跟著他們磕頭,一邊抽泣。父子四人一見,鼻頭一酸,也情不自禁地灑起了淚水。慢慢地,這抽泣蔓延開去,不一時,竟變成了嚶嚶的悲痛的慟哭聲。這讓人心碎的哭聲久久地飄揚在了墳頭上空,安慰著陳民政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