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八)(2 / 3)

不一時,文義回來了。文忠、文富看著文義問:“爸……”

文義說:“是到陳叔家去了。”

文忠、文富這才放下心來。

32

中明老漢走到陳民政家門口,一下站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陳民政這低矮、狹窄的屋子裏,到處扔滿了亂糟糟的青麻,地上是,陳大娘躺著的床上是,連晾毛巾的竹竿上,也橫七豎八地披掛著麻絲。屋子中間還放著一大捆麻,麻捆上坐著一個女人,背對著門,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著。女人的身旁立著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癡癡呆呆地看著屋裏。陳民政耷拉著頭,坐在灶前的矮凳上,臉上掛著一層死灰般的顏色。陳大娘半躺在床上,看來關節炎又犯了,臉色鐵青,並不時咧歪著嘴角,嘴裏發出呻吟。手卻把搭在自己身上和床上的青麻,一把一把往地下氣憤地甩著。屋子本來狹窄,這一下好像更無立足之地了。中明老漢知道,剛才這屋子裏也一定發生過像大院裏那樣的動亂,並且肯定是坐在麻捆上這個女人幹的。可他不清楚這個女人是誰,為啥要朝陳民政這個老實人發這麼大的火。他站在門口,遲疑了好一陣,不知該不該進去。正在這時,那女人一麵哭,一麵說開了:“你把我們孤兒寡母坑慘了呀……我們養蠶蠶死,種了麻又不收,我們孤兒寡母喝西北風呀,嗚嗚……”

中明老漢這才認出,這女人原是去年鄉上召開栽桑種麻表彰會,和自己一同上台領過獎的齊寡婦。齊寡婦和自己同村,日子確實過得艱難,也明白了她到陳民政家取鬧的原因。他正想進去勸一勸齊寡婦,卻見陳民政從凳子上站起來了。陳民政像是站立不穩地踉蹌了一下,一隻手死死頂住了心口,一隻手從竹竿上取下一條毛巾,遞給了齊寡婦,他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齊寡婦呼地一下搶過毛巾,揩了一下眼淚,就將毛巾摜在了地上,又接著說:“我們孤兒寡母,沒法活了,我們就在你家裏,反正你們有國家養……”

話還沒說完,陳大娘再也忍不住了,在床上氣憤地說:“我還沒見過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人!我們又不欠你的!”

陳民政瞪了女人一眼,示意她別說。可女人氣卻更大了,對陳民政發起脾氣來:“你怕,我不怕!反正都是損壇子、破罐子了,怕啥?你拖著一副病身子,白天黑夜沒命地幹,得了啥好處?倒害得我也過不成清靜日子了……”說著,也委屈地哭了起來。

中明老漢見了,一時倒忘了自己的不幸,他想起陳民政和陳大娘的病,心裏酸酸地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這才不聲不響地走進屋,拾起被齊寡婦扔在地上的毛巾,走到陳民政老伴的床前,說:“大妹子,擦擦吧!”

屋裏的人一齊抬起頭,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齊寡婦認出了中明老漢,以為他也是來找陳民政出氣的,便又一邊抹眼淚一邊對中明老漢說開了:“佘家大伯,他可把我們坑慘了哇!他倒有吃有喝,我們吃啥子呀?”

中明老漢沒搭理她,默默地走到一條凳子上坐下,掏出煙袋裹起煙來。

陳民政也看著他,但沒有說話,直到中明老漢吸燃了煙,陳民政才像喉嚨裏哽著了東西,顫抖地喊了一句:“老佘大哥!”

中明老漢沒有回答,卻用手將煙嘴抹了一下,遞給陳民政。

陳民政一隻手始終死死頂著胃部,另一隻手朝中明老漢搖了搖,說:“老佘大哥,我不抽,我這胃,像是有刀子紮!你有啥氣,就發吧!”

中明老漢收回煙袋,有些不高興地對陳民政說:“老陳兄弟,你把我當啥人了?嗯!我是那樣的小人嗎?”說著,他瞪了齊寡婦一眼,才接著說,“我隻是心裏憋得慌,想找你擺幾句龍門陣。”

齊寡婦見中明老漢不但沒理她的茬兒,反而還有責怪她的意思,自覺沒趣,就慢慢停止了啜泣。

陳民政見齊寡婦不哭了,才一字一句地、推心置腹地說:“老佘大哥,齊家嫂子,我知道你們的苦處!沒想到,我們一片好心,竟給你們帶來了損失……”

說到這裏,陳民政臉上的肌肉突然痙攣地抽搐起來,麵龐由死灰色變成蠟黃色,漸漸滲出了一層汗水。

中明老漢見了,忙問:“老陳兄弟,你咋了?”

陳民政半天才緩過氣來,慢慢地說:“老佘大哥,沒啥,老毛病。”

中明老漢這才掏心肝地問:“老陳兄弟,這青麻收與不收,還在其次。俗話說,殺人得把人叫醒。我隻是想問個明白,政府咋個說不收就不收了?”

陳民政聽了,吃力地、緩緩地回答說:“老佘大哥,這事說來話長,也不能怪政府。現在,西方一些經濟大國對我們國家實行經濟製裁。和我們訂了青麻合同的那個國家,現在卡我們的脖子,單方麵撕毀了合同,不再要我們的青麻,所以才這樣……”陳民政說著,又一陣咳起嗽來。

中明老漢聽了,這才恍然大悟,憤憤地說:“原來硬是大鼻子洋人搞鬼!前次文富回來說,我們還不相信,以為政府騙我們。龜兒子洋人沒有好東西!”

陳民政對中明老漢揮了揮手,小聲說:“隻是少數掌握印把子的洋人卡我們的脖子,大多數外國人還是好的。”說完,又說,“栽桑養蠶那陣,我和小吳沒日沒夜地在下麵幹,出的力量多,鄉親們完成任務也最好。可現在,大家受的損失也最大……我這心裏……”

中明老漢聽了剛才陳民政的一番話,氣順得多了,忙說:“這不能怪你,老陳兄弟,你是心肝掏出來見得日月。這事,要怪就該怪大鼻子洋人!”

陳民政聽了,臉痛苦地抽搐一下,慚愧地說:“話雖這樣說,可看見鄉親們受損失,我、我就覺得沒臉見鄉親們了……”

話還沒完,陳民政突然雙手緊緊按著胸口,張著大嘴,喉結一陣上下滾動,像是要嘔吐。中明老漢一見,急忙奔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吃驚地喊了一聲:“老陳兄弟……”

中明老漢的話剛出口,陳民政就哇地朝地上吐出一攤鮮血。中明老漢慌了,一麵扶著陳民政,一麵大驚失色地叫:“老陳兄弟!老陳兄弟——”

陳民政還在他懷裏不斷吐著,殷紅殷紅的鮮血濺在雪白的麻上和地上,濡濕開去,滿屋子都充斥著了那種腥鹹腥鹹的味道。中明老漢感到了陳民政的身子慢慢沉重了起來。

齊寡婦見了,先是驚恐地看著,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接著也奔過去,一邊扶住陳民政,一邊道歉地說:“陳同誌,你、你可莫和我們婦道人家一般見識呀!”

陳大娘見老伴吐出一大攤鮮血,害怕得哭了起來。她爬下床,手扶著屋裏的家具,趔趔趄趄地走到陳民政身邊,就一把抱住了陳民政,哭著說:“老頭子,你咋的了?天啦,這咋個幺台?”

中明老漢見了,忙止住陳民政老伴說:“大妹子,你先莫忙哭!你這一哭呀,老陳兄弟他心裏更難受!”

陳大娘聽了,果然不哭了。半晌,陳民政身上的血似乎吐完了,麵色如紙一樣蒼白。這時才一邊喘著氣,一邊虛弱地說:“老佘大哥,齊家嫂子,不要緊了,你們回去吧,我不會生氣的!”

中明老漢聽了,忙說:“老陳兄弟,那咋行?”又對齊寡婦和陳民政老伴說:“你們扶他坐一會兒,我去叫文富兄弟來,背他上醫院!”說完,鬆開陳民政,匆匆走了出去。

來到前麵鄉政府的大院裏,剛才安靜了一些的人群又騷亂起來。劉副鄉長在大聲喊:“同誌們,請你們提高警惕,不要上壞人的當!”

人們立即喊起來:“哪個是壞人?你把壞人指出來!”

叫著,人們的理智又演變成了盲目的衝動,有人將零亂的散麻往鄉政府辦公室、陽台上扔。劉副鄉長又在人群中嘶啞著聲音喊:“誰再胡鬧,就把誰抓起來!”可是人們根本不管他,隻管用怒吼,用扔麻的方式來發泄心中的不滿。

中明老漢顧不得管這些,他匆匆忙忙擠過鬧鬧嚷嚷的人群,來到自己的麻車前。麻車旁隻有文富和文義,中明老漢忙問:“文忠呢?”

文富說:“大哥在裏麵!”

中明老漢順文富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文忠也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喊著、叫著。中明老漢也沒心思去管他了,就對文富說:“你看著麻,文義跟我來!”說著,拉起文義的手,就直奔陳民政家去。文義不知父親幹啥,可又不好打聽,隻好滿腹疑雲地跟父親去了。

到了陳民政家裏,文義一下明白了,也立即變了臉色。中明老漢說:“快送醫院!”

文義聽了,想問問是咋回事也來不及,就背起了陳民政,和父親一道往醫院跑去。一路上,陳民政又吐了很多血,糊了文義一身。

到了鄉醫院,醫生急忙搶救。打止血針、輸液,忙活了好一陣,陳民政不吐血了,卻張著嘴直在床上喘氣。齊寡婦攙了陳民政老伴走了進來。一進屋,陳民政老伴又開始一邊哭一邊訴:“老頭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家,木桶就散箍了哇……”

醫生見了,忙把陳大娘扶到了一邊去。文義在陳民政床前默默站了一會兒,突然回頭對中明老漢說:“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叫大哥、二哥,把麻拉回去!”

中明老漢聽了,忍了半天才說:“好,娃娃,莫隻想到我們自己。是國家有難呀!”眼裏慢慢湧出淚水,揮了揮手,“去吧。”

文義跑了出去,來到鄉政府大院,擠進人群,把文忠拉回到了麻車旁,心平氣和地說:“大哥、二哥,我們回家吧!”

文忠聽了,不解地望著文義說:“回家?咋要回家?你沒看見,我們家的損失比哪家都大!”

文義耐心地說:“大哥,我咋會不知道?可是這樣鬧下去,你說能解決問題嗎?”

文忠想了一會兒,遲疑地反問:“你說咋樣才能解決問題?”

文義說:“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不能這樣!”

文富這時也說:“大哥,我們聽文義的吧!這樣鬧起來,也確實沒意思。”

文忠聽了,還是固執地說:“不!要回你們回吧,我不能看著銀子化作水!”

正說著,公路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警笛聲。兄弟三人抬頭一看,見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已停在了先前他們停放麻車的地方,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從車上跳下來,走進了鄉政府大院。

大院裏嘈雜的人聲立即安靜下來,可沒人退卻——大概是相信法不責眾的原因吧。

院壩裏的空氣,頓時凝固了一般。人們惶惑地互相望著,臉上全掛上了更多憤怒的神色。

警察來到大院不久,周華忽然蹬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出現在人們麵前。

大家一見,都仿佛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像見了救星一樣,呼啦啦地圍了過去。

周華一邊揩著頭上的熱汗,一邊和人們打著招呼。見了院壩裏幾個虎視眈眈的警察,周華的眉頭皺緊了,忙過去對劉副鄉長問:“你叫他們來的?”

劉副鄉長說:“沒法了!你沒看見他們剛才那個陣仗,真像造反的樣子了!”

一個漢子聽了劉副鄉長這話,立即氣咻咻地質問:“哪個造反?我們隻問你們收不收?”說完,又回頭滿臉怒容地問周華:“你是黨委書記、鄉長,今天你就說一句話,這麻收不收?不收,莫說把警察喊來,就是把我們腦殼砍了,我們也不怕!”

周華聽了,沒和漢子計較,反而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說:“哎,老弟,你等我喘口氣再說呀,行不行?我先找幾個人擺談幾句,了解一下情況可以嗎?”

漢子聽了,氣消了許多,隻是嘟噥著說:“肚子裏藏的啥彎彎鐮,就快拿出來。”

周華又笑了笑說:“好先生不在忙上,是不是,老弟?”說著,他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遍,喊了一些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剛才說氣話的漢子和佘家老大。大家細心一看,被周華喊著的人,差不多都是種麻最多的人家。他們麵麵相覷一會兒,不解地隨周華走進了鄉政府的會議室。

周華是今天清早,從地委黨校趕回縣上的——學習並沒結束,他是從電話上了解到全鄉青麻收購情況和群眾情緒以後,請假回來的。一下車,他顧不上吃飯,就直奔縣政府辦公室——他想先從那兒知道一點收購青麻的信息。

踏進辦公室,秘書科科長首先迎住了他,開玩笑地說:“周書記親自來了?”

周華聽了,一把抓住秘書科科長的手說:“老兄,我現在是踩到火石要水澆,你還給我開玩笑!快告訴我,青麻啥時開始收購?”

秘書科科長指著一邊的小門,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一點,然後才告訴他說:“領導們正為這事著急呢!謝書記和龍縣長召集供銷社、農委、財委、銀行幾家開會,從昨晚開到現在,還沒散會呢!”

周華聽了這話,著急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唉,這事呀,咋辦?”

秘書科科長給周華倒了一杯茶,讓他端著,說:“老兄,隔壁接待室去等著吧!還有好幾位書記、鄉長,都為這事在那兒等著。”

周華聽了,端著茶杯走進接待室,果然看見大興鄉的胖書記老黃、五佛鄉的鍾鄉長、清平鄉的雷書記,坐在裏麵閑聊。看見周華進來,大興鄉的黃書記先開起了玩笑,說:“哦,老周,你地委黨校的凳子上,也長釘子了?”

周華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大哥莫笑二哥,各位家裏的板凳也怕坐不住了吧?”

五佛鄉的鍾鄉長說:“家裏坐不住,這裏坐得住!來,老周,坐下!既來之,則安之,耐心等縣長大人們的高招!”

黃書記說:“有啥高招,我們說在這兒,到頭來還是我們去收拾攤子。當初栽麻時,我們一方麵挨群眾罵,一方麵受上麵批評。風箱板子做鍋蓋,受了冷氣受熱氣!”

清平鄉的雷書記聽了,笑了笑說:“現在麻賣不掉了,上級不會批評你,你少受一點氣,有進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