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八)(1 / 3)

第二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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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明老漢一家寄予了全部希望的二茬麻,卻因供銷社突然停止收購,而把全家人送進了巨大的打擊和深深的失望中。

這天,他們正收割著二茬麻,幾把鐮刀同時在地裏揮動,哢嚓、哢嚓的割麻聲十分清脆悅耳。這清脆的聲音像一首動聽的樂曲,響在中明老漢一家人的心頭,使他們忘記了暑熱,忘記了疲勞,而沉浸在了一種幸福的陶醉中。這時,文全突然從機耕道上匆匆走來,看見他們這個忙碌和緊張場麵,突然大聲喊了起來:“二叔,這麻沒人收了,我們是抱雞婆扒糠殼,空歡喜一場!”

他們聽了,還以為文全開玩笑,齊聲說:“文全,你莫胡說!”

文全說:“二叔,我才不是胡說!我才從鄉上回來,親眼看見告示的!說是頭茬麻,還壓在供銷社的倉庫裏,賣不出去,供銷社也沒有這筆資金來收麻了!不信你們自己去看看吧!”

全家人聽了,這才有些半信半疑。大家像傻了一樣,互相看著。半晌,文富才突然對中明老漢說:“爸,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去看看!”

中明老漢聽了,回過神,朝文富點了點頭,說:“去看看吧!真要是那樣,我們咋活呀?!”

文富聽了,立即丟下鐮刀撒腿就跑。到了鄉供銷社門前,果然見大門緊閉,一些賣麻的群眾守候在那裏,氣憤地議論著,不時還夾著粗魯的罵聲。文富沒心思聽他們說的是些啥,徑直擠進去,讀起貼在大門上的一張告示來。告示上寫著:

接上級通知,本社停止收購青麻,望廣大群眾互相轉告。

文富將告示看了兩遍,失望地低下了頭,一邊悻悻地退出人群,一邊喃喃自語地說:“完了!完了!看著銀子化作水,倒不如不種!”說完,正準備往回走,卻見劉副鄉長和另一名鄉幹部,胳膊下夾一隻小人造革公文包,手裏提著草帽,朝這邊走了過來。文富滿腹心事,低著頭,假裝沒看見地從劉副鄉長身邊走了過去。可沒走多遠,文富聽見了身後一片吵嚷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供銷社賣麻的群眾攔住了劉副鄉長。

村民們在怒氣衝衝地說:

“叫我們種,種了又不收,哄小孩呀!”

“這東西不能吃,不能穿,做柴燒還不起火,叫我們咋辦?”

“是呀,還不如稻草,稻草還可以肥田呢!”

劉副鄉長等大家說完,才說:“大家找我,我有啥法?大鼻子洋人不要青麻了,我們有啥法?”

群眾又吵起來了:

“說得輕巧!我們的損失哪個賠?”

“就是!我們把醜話說在前頭,這青麻要是政府不收,哪個叫我們種的,我們就找哪個!”

劉副鄉長又有點耐不住性子了,說:“是縣委、縣政府叫種的,你們去找縣委書記、縣長吧!”

群眾說:“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們才不去找他們。是你們叫我們種的,我們就找你們!”

劉副鄉長見和大家說不清,就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行了行了,今天還有重要事情下鄉,晚上回來,我們再向縣上請示請示!”說完,匆匆離開了這裏。

群眾又盯著他的背影罵了起來。文富沒和大家一起發牢騷,隻深深歎了一口氣,接著憂心忡忡地往回走了。

回到青麻地裏,父親他們還在地裏忙著,隻是沒剛才那樣勁頭大了。一見他回來,全都從地裏直起身,用疑慮、不安的目光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中明老漢才忍不住地問:“咋回事?”

文富隻好把告示和供銷社門前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大哥、文義和母親及大嫂。

文富的話一完,全家人都呆若木雞地僵在了地裏,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都仿佛凝結了,隻有風吹麻葉的窣窣聲分外清晰。隔了一會兒,文忠和田淑珍大娘像癱軟似的,在麻堆上坐了下來。接著,中明老漢和盧冬碧也坐了下去,隻有文義還在陽光下立著,兩眼凝視著遠方。

半天,文忠才甕聲甕氣罵開了:“啥洋人不要?龜兒子些,還不是坑莊稼人!”

中明老漢捧了頭,難過地自語了起來:“這當幹部的也不知咋的,上嘴皮跟下嘴皮一合,說不收就不收了?”

文忠說:“要是真不收,我們家就坑得最苦!光化肥錢就丟了幾千元在裏麵呀!”

田淑珍大娘說:“那是文義一年多的血汗錢,說辦廠都沒辦……”

文義這時突然收回目光,大聲說:“爸,媽,不用埋怨!他們和我們訂了合同的,有法律保護我們!真要不收,我們就和他們打官司!”

聽了這話,大家都似乎嚇了一跳,緊張地盯著文義。中明老漢倏地抬起頭,問:“你和誰打官司?”

文義說:“鄉政府嘛!”

中明老漢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說:“嘿嘿!你娃兒要和鄉政府打官司?嘿嘿,老子活了六十年,還沒聽說過平頭百姓告當官的!”

文忠也說:“老三,你那是說空話!”

連文富也懷疑地說:“老三,劉鄉長也沒說不收!他說向縣上請示。我們辛苦一點,天天到鄉上看一看,興許很快就收了呢!”

田淑珍大娘也說:“就是!管他貴賤,隻要收了就好!”

文義望了望他們,一種悲涼的感覺從心頭掠過。可他沒再說啥,因為真的收不收,他也不知道。

坐了一會兒,中明老漢又站了起來,說:“坐著幹啥?快收吧!”

文忠伸了伸酸痛的腰,泄氣地說:“忙啥,反正也沒收!”

中明老漢說:“沒收也要割回去嘛!再不趕快割,過幾天就隻有做柴燒了!”

文忠還是說:“要是真賣不出去,倒不如留在地裏做柴燒,省得累死累活!”

中明老漢一下生起氣來,大聲罵了一句:“雜種些,懶病作怪!”

說著,獨自去割麻了。文忠、文富、文義和田淑珍大娘、盧冬碧見了,不敢再頂撞,也紛紛拿起工具幹起活來。可地裏卻缺少了先前歡樂的氣氛。

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一邊收麻,一邊每天派一個人去鄉上打聽收購的消息。可帶回的,總是令人失望的話。直到青麻都收打完了,還不見收購的動靜,一家人更加焦急不安起來。後來的一天,文富終於從鄉上帶回了一個好消息:供銷社貼出告示,開始收購了,隻是價錢特低:頭等四元錢一公斤,中等三元錢一公斤,尾等隻一元錢一公斤。文忠聽了,不滿地說:“這不是算計我們嗎?連化肥錢都賣不出來呢!”

可中明老漢還是為開始收購了感到高興,說:“政策又不在我們手裏,有啥辦法?賺錢往前算,蝕本往後算,總比不收強!趕快裝車去賣!”

文忠兄弟三人聽了,趕快拉出兩架板車,將一捆捆陽光下白得晃眼的皮麻裝在車上。不一會兒,父子四人就拉著兩座小山似的麻捆上路了。

走到快攏場口的時候,兩個漢子迎麵走來,突然又喊住他們說:“佘大伯,莫拉去了!”

中明老漢父子四人忙站住腳,問:“又咋了?”

一個漢子說:“供銷社又停止收購了!”

父子四人如聞驚雷,又一次目瞪口呆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著漢子。

半天,文富才回過神,說:“我剛才看了告示,開始收購青麻了,咋打個轉又不收了?”

另一個漢子說:“現在又貼了一張告示出來,說接上級緊急通知,因缺少資金和堆放的倉庫,又停止收了!”

文忠聽了,憤憤地說:“龜兒子屙尿變!”

文富還是不肯相信,說:“我不信,這才多長時間,隻隔三四個小時嘛,就又不收了?”

漢子說:“不信你們拉去看看,好多賣麻的人都在鄉政府的院子裏鬧呢!”

文忠說:“真是這樣,我們倒要去看看稀奇!”說著,兄弟倆像賭氣似的,埋著頭,弓起身,拉著車大步向前走去。文義和中明老漢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拖著沉重的雙腿,跟了過去。

父子四人來到鄉政府大院對麵的公路上,果然聽見從鄉政府大院裏,傳來一片混亂的叫喊聲。文忠、文富忙把板車停靠在公路邊,父子四人居高臨下地看去,隻見鄉政府大院裏,聚集了好幾百人,有人扛著麻捆,有人屁股下墊著麻捆,還有人用手揮舞著弄亂的麻絲,怒氣衝衝地吼著,叫著。叫聲雖然雜亂,可不時仍有一兩聲氣憤中夾著無奈的吼叫,傳進他們的耳朵:

“當官的,咋不出來?!”

“收麻!”

“收麻呀!”

叫聲一浪高過一浪,似乎要把鄉政府這幢三層樓房的建築掀翻。

父子四人看見這場麵,一時誰也沒說話。可看著看著,中明老漢突然像抽筋一般,身子哆嗦了一會兒,接著撲在了麻車上,手捶著麻捆,難過地哭了起來。

文忠、文富、文義見了,急忙過去扶住他,異口同聲地問:“爸,你咋了?”

中明老漢兩手抓著麻捆,頭埋在麻堆裏,文忠、文富拉也沒把他拉起來。他的蒼老的哭聲越來越響亮,一邊哭一邊說:“天啦,今後我們咋辦?你們咋說不收,就不收了?讓我們今後咋過日子呀,嗚嗚……”

文忠、文富、文義聽了這含血帶淚的哭聲,心裏也異常難過起來。這麼多年,不管父親遇到多麼大的打擊,都沒有這樣傷心過。兄弟三人都一時不知怎樣勸父親,過了一會兒,文忠還是走過去,想把父親從麻堆上拉起來,一邊拉一邊叫:“爸!爸!”

文富、文義見了,也跟著走過去,一人扶了中明老漢一隻胳膊,終於把父親拉了起來。中明老漢雖然抬起了頭,可臉上仍然老淚縱橫,絕望地說:“幾畝麻地,少收幾千斤糧食不說,還把文義準備辦廠的幾千元錢,也賠進去了!我們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呀!”

文富聽了,說:“爸,你常叫我們想開點,你咋想不開了?”

文義也說:“爸,你放心,我們手裏有他們的合同!”

中明老漢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說:“有合同又能抵啥?那隻是一張紙呀!這個家,就要毀了喲!毀了呀……”

這時,鄉政府大院的吼聲更如浪潮一般,洶湧地傳了過來:

“叫我們種有人,咋收就沒有人了!”

“當官的,出來——”

文忠、文富聽了,忙說:“我們也去看看!”說著,就拉起板車,拐上了去鄉政府大院的岔路。這是一小段下坡路,兩輛板車隻哧溜一聲,就滑到了政府大院門口。文忠、文富在人群外邊架好板車,就像看稀罕一般伸長脖子朝人群中間看著。文義架著中明老漢,也來到了大院門口。

他們剛走近大院,就見鄉政府剛才緊閉的大門,哐啷一聲開了,劉副鄉長板著臉和公安員、治安聯防隊隊員等一起走了出來。

人群立即圍住了他們。

劉副鄉長大聲質問了起來:“鬧啥,啊?”

這時,他的這種腔調無異於火上澆油。群眾聽了,立即高聲嚷了起來:“鬧啥你還不曉得?我們的青麻賣給哪個?”

劉副鄉長說:“你們問我,我又問誰?是外國人撕毀了合同不要,縣上下令不收,我們有啥辦法?我們能把縣委、縣政府奈何?”

一個賣麻的漢子,手裏揮舞著一把麻,大聲回答說:“是你們強迫我們種的,我們就找你們!”

更多的群眾跟在他後麵吼著說:“對!打酒隻問提壺人!哪個叫我們種的,哪個今天就要收麻!”

劉副鄉長說:“我們要你們種,是想要你們脫貧致富,我們有啥錯?”

可是,失去理智的群眾已經聽不進他的這些道理了,又一齊吼了起來:

“你們把我們坑了!”

“扶貧扶貧,倒把我們整貧了!”

劉副鄉長臉色鐵青,似乎再也找不出話來回答群眾了,僵硬地立在人群中。公安員見了,向大家揮動著手說:“同誌們,你們靜一靜!靜一靜!”

人群果然稍安靜了一些。

公安員見了,馬上說:“鄉親們,你們的心情我們理解!鄉黨委、鄉政府比你們更著急,昨天周書記還從地委黨校打電話回來,問這事情呢!”

群眾聽了,隻稍稍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又鬧了起來:“光問頂啥用?快收麻才是對的!”

正說著,鄉政府大門前的一個漢子,突然將麻捆打開,拿出打火機發泄般地將麻點燃,大聲說道:“你這瘟麻,老子不要你了!燒你娘的×!”

一股濃煙倏地躥上了天空。另外幾個見了,也附和著說:“要得,反正賣不脫,燒了眼不見,心不煩!”說著,也將自己屁股下的麻捆拆開,投進了火堆裏。

頓時,鄉政府門口烈火熊熊,濃煙滾滾。一股股火焰舔著了鄉政府的大門。

公安員一見,頓時變了臉色,他大喝一聲:“住手!”就猛地撲了過來,抓住了兩個繼續往火堆裏扔麻的漢子的手,往兩邊一推,把兩個漢子推倒了。接著,脫下身上的衣服,撲打起來。兩個治安員見了,也跑了過去。經過一陣撲打,火勢才漸漸小了下去,最後熄滅了。可公安員和治安員的臉上、身上,都弄得滿是黑灰,衣服也燒壞了。

群眾見了,這才稍微理智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吵鬧了。

中明老漢父子四人,在一旁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不覺目瞪口呆了。可他們並不覺得心裏好受了一些,反而有一種更加沉重的壓抑感。隔了一會兒,中明老漢忽然對文忠兄弟三人說:“你們在這兒看著,我出去走走。”

文義一驚,不解地望著父親,問:“爸,哪兒去?”

中明老漢看出了兒子們的疑惑,說:“你們放心,老子還不得去尋短路!我隻覺得心裏憋得慌,我去找你們陳叔擺幾句龍門陣。”說著,他就朝前走去。

文忠、文富、文義聽了,心裏明白了一些,可還是有點不放心。文義就對文忠、文富說:“大哥、二哥,你們先看著,我跟過去看看!”說著,就尾隨著父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