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九)(2 / 3)

文義聽了,歎了一口氣,接著把目光呆呆地投向窗台的一盆蘭草上。過了許久,才收回目光,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這場官司,我是沒希望了?”

“不!”陳律師站起來,過去拍了拍文義的肩,鼓勵地說,“小佘同誌,我佩服你敢於用法律武器捍衛自己權益的勇氣,也知道這個案子的意義。你不要灰心,這是你的神聖權利!雖然領導不準我參與這個官司,但我還是支持你!”說著,他重新走回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抽屜,取出一本卷宗,從裏麵拿出幾份資料和為文義改寫好的起訴書,一齊遞到文義麵前,接著剛才的話說,“這是我為你寫好的一份起訴書,你可以直接去交給法院行政庭。這幾份都是外地民告官的資料,可以供你參考。隻要法院接了你的訴訟狀,立了案,就好辦了。如果還有啥不懂的地方,你再來找我,我們私下再交談!”

文義聽了,又重新升騰起了希望的火焰,一下跳起來,過去抓住了陳律師的手,感激地說:“謝謝!謝謝你!”

陳律師說:“去吧,我祝你成功!”然後把文義送出律師事務所的大門。

文義懷揣著起訴書,又來到縣法院的門口。這是他第一次到法院來,懸掛在大門口上方牆上的那顆莊嚴、鮮紅的國徽,正被陽光照耀著,更顯出了奪目的光輝。他端詳了這顆國徽許久,越看越覺得這是一個神聖、公平、正義的地方。他的心不由得有了幾分忐忑,他搞不清楚法院會不會收他的這份訴訟狀,還隱隱擔心人家會把他這個小小老百姓拒之門外。遲疑了好一陣,文義才走進去。一旦跨進了那道大門,文義卻又變了,他挺起胸膛做出了勇氣十足的樣子,徑直走進了那間掛有“行政庭”牌子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一位中年法官和一名年輕法官,正埋頭在一份資料上看著什麼。聽見腳步聲,中年法官抬起頭來,問:“有事嗎?”

文義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然後語調鏗鏘地回答說:“有,告狀!”

中年法官又看了看文義,仿佛有點吃驚地眨了一下眼睛。年輕法官也抬起頭來,驚奇地看著文義。

中年法官過去倒了一杯水,遞到文義麵前,然後招呼他坐下,又才問:“有起訴書沒有?”

文義見麵前的法官,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嚴峻,也沒有把他拒之門外的意思,心裏的緊張消除了許多,忙掏出了律師改寫好的起訴書遞了過去。

中年法官接過起訴書,認真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的眉峰在不斷地微微顫抖,顯示出內心的某種興奮和激動。看後,他突然把頭仰靠在椅背上,像疲乏地閉了一會兒眼,然後抬起頭,把起訴書遞給了對麵的年輕法官,說:“小周,你看看!”

小周果然接過材料看了起來。這會兒中年法官又為文義續了一次茶水,開始像聊天一樣地對文義詢問起一些訴訟狀上有關的事,文義一一作了答複。叫小周的年輕法官看完了起訴書,抬起頭來對著中年法官微笑。文義不知他笑什麼,心情又一下緊張了。倒是中年法官很快消除了他的緊張,他看著年輕法官說:“狀告鄉政府,這倒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官司!”

叫小周的年輕法官也說:“是呀,孫庭長,我認為我們應當受理!”

文義這才知道中年法官就是行政庭的孫庭長,忙既感激又期待地對他說:“孫庭長,我們盼望你們能為我們老百姓做主!”

孫庭長伸過手來,握住了文義的手,說:“作為我們行政庭,對這樣的案子倒是很感興趣。可是否立案受理,這需要院領導集體研究後,才能確定。你先回去,我們收下你的起訴書,交院領導研究吧!”

文義遲疑了一下,問:“那……我啥時來聽你們的消息?”

孫庭長也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按說,我們受理後會直接通知你。如果你急於想知道結果,下周星期二,再來問問吧,怎麼樣?”

文義興奮地回答說:“好,下周星期二我一定來!”說著,又和孫庭長緊緊握了一次手,然後告辭離開了。

走出法院大門,文義心裏又踏實了。雖然法院是否受理還是一個未知數,但是,他已經確切地知道了自己打這場官司的分量。並且,他從陳律師、孫庭長這些法律工作者對他的關心、鼓勵裏,也感受到了一種力量,又使他產生了堅決打下去和爭取勝利的信心。

到了下周周二,文義為了避免因自己頻繁進城而引起父親的懷疑,一大早,他就對母親說:“媽,我今天想去看看文英,她怕就是這幾天了,不知現在咋樣?”

田淑珍大娘聽了,立即產生了對女兒的思念,就急忙說:“就是呀,這麼長的日子了,也沒人去看看,你去看看吧!”

文義說:“好,媽!要是爸問起了,你就說我去看文英了!”說完,就離開家,匆匆趕進城去了。

當他再次跨進法院行政庭時,孫庭長正伏在桌上寫東西。看見他來了,忙起身迎著。接著,不等文義發問,就打開卷宗,取出文義的起訴書,放到他麵前,開門見山地說:“佘文義同誌,我不得不非常讓你失望地告訴你,經過院領導研究,法院決定不受理你的訴訟請求!”

文義一下呆了,仿佛掉進了冰窟,心裏涼透了。他怔怔地望著孫庭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可目光裏卻充滿了滿腹疑雲。

孫庭長歎一口氣,對文義揮了揮手,示意文義坐下,然後也顯示出了無可奈何的神色,說:“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對駁回你的訴訟請求,我一樣感到意外和遺憾!”

文義慢慢回過神來,他實在想不明白這究竟為啥,於是就大聲地問:“為啥不受理?”

孫庭長說:“具體原因,我不便奉告!”

文義一下生起氣來,覺得心裏有一股不平的激流在衝撞,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憤憤地喊了起來:“老百姓的冤枉就沒處申了哦?”

孫庭長見了,忙過去扶住了文義,誠懇地勸道:“小佘同誌,請你冷靜一點,這是法院。”

文義這才沒辦法地鬆開了砸在桌上的拳頭,可胸膛仍在不斷地起伏,兩眼噴著怒火。

孫庭長又慢慢說開了:“我希望你理解我們的苦衷!在我們國家要真正做到有法必依,還有一個過程,還需要我們做很多工作……”

可文義沒等孫庭長說完,就氣憤地轉過身,走了出去。

孫庭長見了,忙拿起桌上的起訴書,追上他,說:“哎,你的起訴書!”

文義接過起訴書,愣了半刻,抬起手,慢慢撕了起來。然後,將撕碎的紙屑往空中一扔,大步走出了法院。

現在,文義才真正嚐到了絕望的滋味。他感到身子輕飄飄的,腳步像喝醉了酒,有點不聽使喚。心裏也好似掏空了,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思想,剩下的隻是疲憊,隻是說不出的委屈。大街上行人來來去去,他隻覺得自己成了一個不知往哪兒去的流浪兒,十分孤獨。他糊裏糊塗在城裏轉了一個大圈,來到了回家的場口,才突然想起真正該去看看文英,免得母親掛念。文義又返回來,來到河邊碼頭。上遊不知啥時候下了暴雨,此時河水猛漲,寬寬的河床上,渾黃的河水泛著像破棉絮一樣的泡沫,爭先恐後地洶湧著向前流去。灰色的水鳥貼著波浪翻滾的河水飛翔著,發出呱呱的鳴叫,慶祝著自己的節日。渡船已停止了航行,文義看了一會兒,隻好沿著還沒完全被淹沒的河灘高處,慢慢地向下遊走去,從大橋走到了氮肥廠。

文英一見文義的神色,立即嚇了一大跳。在她一生中,還從沒見過一向堅強、聰明的三哥,這樣沮喪、這樣失魂落魄過。她忙追問文義怎麼回事。文義見妹妹都快要分娩了,不想把家裏的不幸告訴她。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將家裏的遭遇和自己打官司的事,對文英談了。盡管文義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盡量用了輕描淡寫的語氣對文英談話,可聰明的文英還是把什麼都聽出來了。吃過午飯,文義要回家去,文英忽然拿出一個布包,遞給文義說:“三哥,這是我和朱健掙下的兩千元錢,你拿回去,算我們對爸媽和你們,盡一點心意!”

文義頓時愣住了,嘴唇顫抖起來,喊了一聲:“妹——”聲音就哽咽了。

文英說:“三哥,你可要帶回去!家裏遭受了那麼大的打擊,我還是佘家的人,不能不管。”

文義盡量忍住不讓淚水掉下來,說:“妹,這段日子,家裏確實需要錢用。可一看見你們掙錢的艱難,我們……”

文英知道文義要說什麼,就急忙打斷了他的話說:“三哥,你別說這些話了!我們這是誰和誰?小時,你們疼我、愛我,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飛了,喜歡得沒個夠!大哥二哥背我上學,背進教室還舍不得放下。家裏日子那麼苦,可你們盡著我吃,盡著我穿……”說到這裏,文義沒流淚,文英倒滾下了一串淚珠。

文義見了,忙說:“妹,莫說了,那都是應該的!”

文英抹了一把淚,又破涕為笑,說:“好,我不說了,可我都記得。這錢,你就拿回去!”

文義不再推辭了,深情地說:“好,妹,我收下!”然後,兩兄妹走了出來。

走到大門邊,文英忽然低聲對文義說:“哥,打官司的事,我想去找一下庹平,興許他能幫忙,你看行不?”

文義心一動,瞪大了眼睛,然後又疑惑地看著文英。

文英知道三哥的心思,就真誠地說:“三哥,你放心好了!妹和他,好久以前都隻是好朋友了。”接著又說,“三哥,他是好人,請你相信我的話!”

文義相信了,點了點頭,然後說:“妹,可要注意身子!”

文英還是說:“放心吧,哥!”說完,兩兄妹告了別。文英望著文義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望不見,才轉身進屋,思考起怎樣去找庹平來。

34

下午,文英就腆著大肚過河來,去報社找庹平。走進報社的大門,很多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她也不管,徑直往庹平的辦公室走去。在爬樓梯的時候,肚裏的小東西忽然一陣躁動,像是提醒她別累著一樣。文英靠著樓梯的欄杆歇下來,並用手輕輕撫摩了一陣圓滾滾的肚皮,小家夥才漸漸安靜了,她又開始向上爬去。到了庹平辦公室門口,文英推開門,走了進去。

庹平此時正伏在桌上,往一個本子上記著什麼,麵前攤開了一封封像是信的東西。聽見門響,他抬起頭,看見了文英,驚喜得脫口叫道:“文英!”

文英累得直喘氣,張著嘴,隻朝庹平笑了笑。

庹平急忙擱下筆,過來扶著文英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來一杯水,遞給文英,然後才帶點責備的口吻說:“都這樣了,還來?”

文英喝了半杯水,平靜多了,才說:“這事,我非得親自來找你不可。”

庹平聽了這話,知道文英這事肯定重要,就說:“你盡管說,我一定幫助你!”

文英就想起了家裏發生的一係列不幸,想起父母和哥嫂們付出的代價,還沒開口說話,眼裏就蒙上了一層淚水。

庹平見了,更摸不清文英要說的是啥事,就安慰說:“文英,你莫傷心,慢慢說給我聽!”

文英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才說開了:“是我家裏的事,家裏遭難了!”接著,就從去年拔莊稼栽桑種麻說起,把養蠶遭受的損失、青麻沒人收購、文義打官司的事,一一告訴了庹平。末了又真誠地說,“庹平,我向你說句老實話,就是你前幾年到我家采訪時,我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隻是我爹愛麵子,不願讓你失望。現在遇上這樣的打擊,日子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個忙,你可一定得幫呀!”

庹平站了起來,雙手抱在胸前,在屋裏走了幾步,才回答文英說:“文英,現在我對農村的實際情況才有一些真實的了解了。過去,我隻憑熱情工作,從自己主觀願望出發,總把農村形勢看得一片大好,到處都是鶯歌燕舞。記得最後一次到你們家跟蹤采訪時,把你們家燒的柴火,甚至草木都折算成了錢,硬往縣上定的增長指標上拽。現在看來,這是多麼膚淺和幼稚呀!”說著,從桌上拿起幾封信,遞到文英麵前,接著說,“這些讀者來信中說的事,和你們家發生的事,大致差不多。農民受了那麼大的損失,有理由要求得到補償。”他顯得有些激動地放下信,再回頭對文英說,“文義打官司的事,我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