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九)(3 / 3)

文英一驚,問:“你知道了?”

庹平說:“是法院一名業餘通訊員告訴我的,我們還以為全縣會出一個爆炸性新聞呢!可沒想到……”他搖了搖頭,接著說,“法院為什麼不受理,我還不了解情況。我回去問問我爸,他分管政法工作,興許知道。”

文英立即感激地說:“庹平,我謝謝你了!”

庹平說:“文英,你不要謝我,這也是我作為一個記者應該做的!過去,我誇大了你們的富裕程度,給你們造成了某些傷害。現在,我能夠做到什麼就做什麼,竭力幫助農民弟兄一把。再說,文義打官司這件事本身很有意義,我完全支持!”

文英聽了,很感動,對庹平說:“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幫助!”然後扶著椅子站了起來,說,“我就回去了,庹平!”

庹平這時才上上下下打量了文英一遍,關切地說:“文英,你可要保重身子!還有多久?”

文英紅了紅臉,說:“快了!”

庹平想了想,忽然說:“文英,孩子生下來,我為他想個名,行不行?”

文英笑了笑,說:“那咋不行?我們還得謝你呢!”

庹平真誠地說:“真的,文英!從你們一家人身上,我看到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我覺得這個孩子,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嬰兒,而是一個善良的、美的天使!”

文英聽了,猛地想起她第一次在這間屋子裏,聽見庹平的那些富有詩意的話。這些詩意的語言今天又在他身上複活了,她心裏又一陣感動,可她沒在臉上表現出來。卻說:“庹平,我希望你能給孩子取個好名!可我這陣得回去了!我家的事,也拜托你了!”

庹平說:“你放心吧,文英!我送你下去,給你叫輛出租車,送你回去!”

文英聽了,忙說:“不用了!人家看見,會說三道四的!”

庹平說:“文英,現在我不用怕什麼了!我們光明磊落,身正不怕影子歪!”說著,果然把文英送到大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文英送走了。

庹平回到辦公室,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不是因為文英的到來,又激起了他感情上的波瀾。事實上,他現在已能非常理智和冷靜地對待他和文英之間的關係了。在心裏,他確實已把文英當成了自己的一個妹妹看待,而再沒有其他想法。使他不平靜的,是文英告訴他的她娘家發生的事。那家人善良、樸實的麵孔,在他眼前晃動起來。他想起他們那十分菲薄的家底,想起他們在烈日、寒風、暴雨下辛勤勞動的艱難,想起他們遭受失望打擊的沮喪,一種不平之氣在他心間激蕩起來。再加上攤在麵前的一封封讀者來信,那上麵也蓄滿了農民兄弟的呼籲、懇求,蓄滿了他們渴望支持、幫助的目光。這些呼籲和渴望,更使這個充滿正義的年輕記者,堅定了支持和幫助他們的信念。他又看了一會兒讀者來信,把上麵一些關鍵的話記在本子上。下班以後,他就直奔父親家裏去了。

父親和母親正在吃晚飯。一見他進來,母親就急忙站起來,說:“哦,平兒來了,沒吃飯吧?”

庹平說:“媽,我吃過了!”說著,自己去倒了一杯茶,然後在沙發上坐下,看著父親說:“爸,我回來,有一件事要問問你。”

林副縣長看了看兒子,平靜地問:“啥事?”

庹平說:“你吃飯吧,爸,吃完了再詳細談!”

林副縣長放下碗,到沙發上坐下了。庹平拿過父親的茶杯,去續上開水,恭恭敬敬地放在父親麵前。

林副縣長見了,仍是一副平靜的麵孔——這是久經官場鍛煉出的慣常的表情,慢條斯理地對兒子說:“說吧!”

庹平這才問:“你知不知道桃花河鄉佘家灣村,有一個農民狀告鄉政府的事?”

林副縣長反問:“是那位姓佘的?”

庹平說:“是,爸!這一家人勤勞、善良、淳樸、老實,可……”

林副縣長不等兒子話完,就急忙洞悉一切地正告庹平說:“庹平,我告訴你,這事關係到縣委、縣政府的形象,你少摻和!”

庹平被父親的話弄蒙了,不解地問:“爸,你這是啥意思?”

林副縣長仍是滿臉嚴肅地說:“栽桑種麻是縣委、縣政府為了全縣人民迅速脫貧致富奔小康而發動的。市場經濟中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啥奇怪?再說,西方國家製裁我們,能怪我們各級政府?如果讓法院受理了,那縣委、縣政府還有啥威信?基層幹部還如何工作?”

庹平聽後,心裏已經有些明白了。他審視般地望著父親,遲疑了一下說:“這麼說,是縣委、縣政府幹預了這個案子,不準法院受理的?”

林副縣長毫不掩飾地回答:“是我不讓法院受理的!”

庹平完全明白了,他顯出既有些吃驚,又有些不理解的神情,看了父親好一會兒,然後用了幾分諷刺的口吻說:“我沒想到是你!”

林副縣長被兒子的話刺了一下,也顯得有點兒慍怒地反問:“你這是啥意思?我作為一個分管政法的領導,難道不應該嗎?”

庹平站了起來,冷冷地說:“完全應該!可是,你不怕製造新的冤假錯案嗎?一個西方國家經濟製裁的理由就能說過去?佘文義說得對,為什麼外國人製裁我們的損失,要由農民來承受?難道他們不該要求得到一點補償?”

林副縣長變了臉色,嚴厲地盯著兒子問:“庹平,我問你,你來問我這事,是出自公心,還是私心作怪?”

庹平毫不示弱地說:“你把話說明白一點!”

林副縣長說:“我知道那個告狀的人,是佘文英的哥哥,叫佘文義。這個小夥子我打過交道,確實很能幹。你是不是和那個佘文英還藕斷絲連,才來……”

庹平沒等父親話完,就發出兩聲嘲諷的笑聲,然後說:“爸,我沒想到你作為一個領導,一個父親,還會用這樣陰暗的心理來看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們當然有來往。可是,我們之間早已隻是同誌、是朋友的關係,你明白了吧?”

林副縣長被兒子的話,說得抬不起頭。他啜了一口茶,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庹平改變了態度,變得鋒芒畢露,口氣淩厲起來。他也盯著父親說:“爸,現在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口口聲聲說維護縣委、縣政府的威信,可你們對現在農村的真實情況,究竟有多深的了解?農民的利益該不該維護?”

林副縣長非常不高興兒子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於是便諷刺地說:“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庹平抑製住心頭的激動,走到窗前,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過去對農村也是一知半解。看了報上的文章,聽了你們的講話,我認為農村真是那樣。一葉蔽目,不見太山!這兩年,才真正認識了農村是怎麼回事。”說著,他突然轉過身,對父親說:“我建議你們別總在裝有空調的辦公室裏看文件,聽彙報,好好下去了解一下,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林副縣長按捺住自己的火氣,又冷冷地問:“還有沒有?”

庹平沉吟了一會兒,毫不客氣地說:“當然還有!你們在全縣,一哄而上發展蠶桑、青麻,打的是脫貧致富的旗幟,可是,在你們不顧客觀條件,不從實際出發的大哄大鬧背後,藏沒藏突出政績的小九九?結果,所有的損失都讓中明老漢這樣善良的老百姓承擔了……”

林副縣長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滿和火氣了,他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地衝庹平說:“放肆!有你這樣評論縣委、縣政府工作的嗎?”

庹平不卑不亢,毫不退讓,說:“爸,你別發火!我今天來,絕不僅僅是為佘文義家的事,是想為廣大農民講幾句話,因為是他們養活了我們!還有,如果是別人幹預了佘文義打官司這事,我還能夠容忍,但你去橫加幹涉,不讓法院受理,我就有些不能容忍你!”

林副縣長說:“你就專和我過不去嗎?”

庹平說:“不是過不去,因為我們的根也在農村!從你這輩以上,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我覺得你是忘了根本!你當了十多年的縣委常委和副縣長,可到底為農民講了多少話?你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可反倒忘了農民,不覺得慚愧嗎?”

林副縣長聽了這話,手中的茶杯顫抖起來,他像不認識似的看著兒子,說不出話來。

庹平說了這話以後,心裏的氣似乎順了一些,就對父親說:“爸,你好好想一想吧,我還會來找你的!”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半天,林副縣長才放下茶杯,又一次像被擊敗的公雞一樣,癱軟在沙發裏。是的,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兒子了!這一代年輕人,好像根本沒把他們這些老家夥放在眼裏,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幹。他想起花在兒子身上的心血,想起第一次看見兒子被新華社發通稿的那篇文章,那時,心裏多麼高興呀!可是,現在,他卻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真的不認識了!

第二天一早,庹平向報社領導彙報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想再到桃花河鄉佘家灣村去走一走,詳細掌握一些真實的資料,為省委《內參》寫一篇關於農村、農業和農民實際情況的文章。他的這一想法,立即得到了報社領導的鼓勵和支持。庹平便收拾起東西,趕到佘家灣村去了。

兩天以後,庹平帶回一大本厚厚的采訪筆記。他顧不得休息,就攤開稿紙,把自己一邊采訪,一邊在心裏打好的腹稿,在紙上奮筆疾書起來。他用一句句客觀、公正而又帶有鮮明感情色彩的語言,把中明老漢一家在當初“離土不離鄉、進城不進廠”的轉移農村勞動力中,轉包三十多個離鄉農民的責任田的情況和後來“種得越多,賠得越多”的事實,以及這兩年一連串的打擊,幾乎使這家老實農民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等等,都詳詳細細地寫了出來。然後,他寫道:

農業是我們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是在市場經濟中任何商品都不能替代的特殊商品。但麵對目前農村大量存在的耕地銳減、穀賤傷農、土地拋荒、投入不足以及一些領導幹部的短期行為,我們很多同誌特別是一些擔負一定職務的領導同誌,並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盡管中央一再強調重視農業,但在不少地方,仍然隻是表現在口號上。長此下去,我們的民族誰來種地?我們又靠什麼來生存?

寫完,他放下筆,檢查了一遍所寫的內容,裝進采訪包裏,然後走出去。在一個複印門市部,將所寫的稿件複印了兩份,然後又來到了父親家裏。

林副縣長正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見庹平進來,也沒打招呼。庹平知道他有看法,也不說什麼,徑自掏出稿件,對父親說:“爸,我送份稿件給你看看。當初,我寫了那篇中明老漢誇政策好的報道,被新華社發了通稿,你表揚了我一個晚上。我希望這篇文章,仍然能得到你的表揚和肯定!”

林副縣長不解地問:“啥文章?”

庹平說:“還是一篇關於中明老漢一家的文章。不過,這次不是表揚稿,而是我準備寄給省委《內參》的一篇稿件,先請你老人家提提意見。”說著,把手中的稿件遞了過去。

林副縣長接過稿件,戴上眼鏡,隻粗粗瀏覽了一下前麵一頁,便立即沉下了臉來,將稿件往茶幾上一放,不高興地說:“你幹脆說,你又為我上課來了好了!”

庹平聽了,心裏湧起一種無法遏製的悲哀,他沒想到父親竟然冷漠、官僚到了這種地步。過了一會兒,他才誠懇地說:“爸,我們都是共產黨員,為了我們黨的興旺,為了這個民族的繁榮,讓我們都多一點責任感吧!”說完,庹平憤憤地走了出去。

林副縣長愣了一會兒,似乎被庹平的話觸動了某根神經似的,抬起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過去關了電視機,認真地讀起庹平的文章來。讀完,他又陷入了沉思。他承認兒子的才華在這篇文章中,又一次得以體現和發揮,也承認兒子在文章中列舉的一些情況是事實。可是,他不能接受兒子的這種做法。他陷進沙發裏,內心中矛盾著,臉上掛著一種疲憊和衰老交加的神色。這時,庹平母親從外麵走進來,一見老頭子孤零零地躺在沙發裏,像是病了的樣子,忙問:“你咋了?”

林副縣長這才回過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手中庹平的稿件重重地放在茶幾上,說:“你那寶貝兒子,走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