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雲林之潔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塊俊逸之氣者也。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談一異花,雖深穀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於濃寒盛暑,皮膚皴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襆,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於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極其趣,或嗅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若夫石公之養花,聊以破閑居孤寂之苦,非真能好之也。夫使其真好之,已為桃花洞口人矣,尚複為人間塵土之官哉?

【注釋】

好事:喜歡某種事業、有某種愛好。

嵇康之鍛:嵇康打鐵的愛好。嵇康(224-263),字叔夜,三國魏人,文學家,譙國銍(今屬安徽)人,“竹林七賢”之一。曾為中散大夫,故世稱嵇中散。好言老、莊,尚奇任俠,後為司馬昭所殺。元郝經《續後漢書》卷七十三:“康性好鍛,宅中一柳甚茂,激水圜之,當盛夏袒裼鍛於其下,以為樂。”

武子之馬:王武子對馬的熱愛。王濟,字武子,西晉人,時人常稱“濟有馬癖”。《晉書》卷四十二王濟傳:“濟善解馬性,嚐乘一馬,著連乾障泥,前有水,終不肯渡。濟雲:‘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渡。故杜預謂濟有‘馬癖’。”

陸羽之茶:唐人陸羽喜好品茶。陸羽,字鴻漸,一名疾,字季疵,複州竟陵(今屬湖北)人,唐代隱士,著有《茶經》三卷。

米顛之石:米芾對奇石的癖好。米顛,米芾,字元章,吳(今屬江蘇)人,宋代著名書畫家,精於文物書畫鑒裁。因舉止迂怪,人稱“米顛”。《宋史》卷四四四本傳:“無為州治有巨石,狀奇醜,芾見大喜曰:‘此足以當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為兄。”

倪雲林之潔:倪瓚的潔癖。倪瓚,字元鎮,自號雲林居士,無錫(今屬江蘇)人,元末明初著名書畫家。《明史》卷二九八本傳:“為人有潔癖,盥濯不離手。俗客造廬,比去,必洗滌其處。”

磊塊:本指石塊,喻指鬱積在胸中的不平之氣。

沉湎:沉溺、沉浸,指潛心於某種事物或處於某種境界或思想活動中。酣溺:沉醉、沉湎。

錢奴:猶守財奴。唐馬總《意林》卷五引三國吳唐滂《唐子》:“守財不施,謂之錢奴。”宦賈:指做官、經商之事。賈,做買賣。

蹶躄:顛跌,奔波。蹶,跌倒。躄,仆倒。

皴鱗:肌膚粗糙或受凍開裂。

襆:也作“襥”。指被子、行李。

房:花的子房,亦指花朵、花果。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三·檳榔》:“葉聚樹端,房構葉下,華秀房中,子結房外。”

桃花洞口人:指桃花源中超脫塵俗的世外高人。

【譯文】

嵇康的好煆鐵,王武子的愛馬,陸羽的嗜茶,米芾的愛奇石,倪瓚的潔癖,都不過是以某種癖好來寄托各自的鬱鬱不平之氣或是灑脫超群的追求罷了。在我看來,這世上言談無趣、麵目可厭的人,都是因為沒有各自的癖好啊。要是真的有某種嗜好,就會浸淫、沉醉其中,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哪裏還有工夫去考慮升官發財的事情呢?古來愛花成癖的人,聽人說起某種奇異的花卉,即便遠在高山深穀,也不惜奔波顛仆去尋找,嚴寒酷熱,皮膚皴裂,渾身汗垢,一概都不在意。某種奇花要打苞了,立刻拿起枕頭、被子,寢臥於花叢之下,以便能夠細致觀察花兒從打苞到盛開到凋零再到萎謝於地的全過程,然後才肯離開。對於真有花癖的人來說,有的花看了千株萬株以求能盡知其變化,有的花哪怕隻看單獨一枝或是寥寥幾朵也覺趣味無窮,有的花聞聞葉子就能知道花型大小,有的花見了根須就能說出花色是紅還是白。這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愛花,也才是真正有愛好的人啊。要是說到像我這樣養養花,不過聊以破除一下閑來無事時的孤獨寂寞罷了,並不能稱為真正的愛好。要是真正癖好,不早已成了桃花源中世外高人了嗎?哪裏還會是人間一介風塵仆仆的小官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