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媽告訴我說“這是雞冠花”時,我聽成“機關花”了。
盟公署栽了兩畦花,用紅磚的尖角砌出邊沿。掃帚梅比我還高。它孤零零地清高,葉子像茴香,僅有的花瓣離得很遠,如雜技人用棍兒支旋的盤子。滿天星的莖細,蜜蜂落上去,花朵彎腰如請罪,以致蜜蜂張開翅,合攏,再張開。它們都是“機關花”。離花畦不到一米的窗戶,是我媽辦公的屋子。窗台的空墨水瓶是我姐放的,裝蚯蚓。
這些花裏,我最喜歡雞冠花。它是植物裏最像織物的。絳紫的金絲絨捆係一起,把上麵拽開,像小扇子。其實它比小扇子好看。冠頂攢擠無數絨朵。遠看,雞冠花又像赤麵的非洲大角羚羊,角從耳下彎上去,如珠寶墜。它沒有花瓣。我以為花一定要有花瓣,無論多少瓣。在童年,當一件事否定了對此事的通識時,會苦惱。我無數次問過媽媽:
“雞冠花怎麼沒有花瓣呀?”
我媽回答一律是“它沒有。”
星期天,我和姐姐到盟公署嬉遊,大多流連於花池。我們把喇叭花摘下來,放在嘴邊,用細小的聲音喊話:“繳槍不殺,你們被包圍了。”用指甲桃把手指腳趾全染紅,最後把架豆角桃形的葉子貼在前額,蹺腳,到玻璃窗前照,看像不像妖精。
在花池,我隻愛唱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裏。”為什麼唱這個,我也不知道。這歌纏綿,又矯情,像鳥喙被樹膠粘住了,像用侉話念一封信。有一點撒嬌,還有一點勸勉。勸勉誰呢?花,還有蜂子。那時,我會唱的歌太少。幼兒園的日暮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對著高牆。上學後,掃除時唱“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運動會唱“人民海軍向前進”。好多情況下,沒歌唱。
在辦公室,我媽把文件夾進硬紙殼,用黑鞋帶係上。硬紙殼的四角貼著紫布。我在每個椅子上坐一會兒,比較它們有什麼不同。看每個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麵的照片。這些黑白合影照片的上方多用花體字寫著——工農幹部速成學校畢業合影、熱遼軍區赴林西縣工作團留念。我主要看誰長得好看。他們表情同一,胖瘦同一,服裝同一,誰也不好看。我在辦公室嚐試咳嗽的滋味,拿條帚掃地的滋味,以腳蹬試桌下踏木的滋味。然後跑出去看花。
雞冠花傲慢,使有瓣的花顯得單薄。一次,我聽一個人說“雞冠子花”,困惑,會有“機關子花”嗎?小時候,我不識字,便聽不懂許多話。電影《東進序曲》,我以為是“東進西取”,按字音取得一個可以理解的意思。還有一首歌:“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下”,一直聽成“頭戴李逵走天下”,過好多年才明白。
得知雞冠花正名之後,已經許多年沒有見到,或許跑的地方太多,或許忽略。我所在的城市,似乎什麼花也沒有。節日,政府門前擺一堆盆栽串紅,其餘的花集合於公園裏。今年,鄰居在樓下種了四棵雞冠花。他在自行車棚邊上開了幾平方米的園圃,用尼龍繩拉著,種小白菜,四角各有雞冠花,像站崗的。花已死了,脖頸密密的紅刺變白,頂冠仍然醉紅。花葉細長披紛,一如剛打完架的公雞。蹲下看這株花,看久了,不禁想從花裏找出雞的尖喙和一眨一眨的眼睛,期望它在某一天早晨“喔喔”地振翅啼唱,驚動左鄰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