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蘭桂坊認識一位貝蒂小姐。
蘭桂坊隻適合做兩件事——跳舞與飲啤,做其他的事都唐突,諸如說話。當舞蹈和酒上升到一定純度,言語是一種冒犯。在蘭桂坊,什麼不做也顯得可恥,如不飲酒不跳舞。眾人的目光如質問:為什麼不待在家裏?此際,不飲不舞如穿襯褲入浴池泡澡,太嚴謹。
因此,我和貝小姐說的話不多。嘈雜,隻能像水手一樣大聲喊——能大聲說的,必然是最表層的話語。知道她是加拿大人,會中文,現為攝影記者,喜旅遊。
分手時,她發出一個邀請:
“春節到加德滿都去。你去不去?”
這個邀請太幽默了,我笑著回複:去,是一個美妙的建議。後來才知道,我的表現是一個錯誤,甚至是一個謊言。
這是發生在聖誕節之前的事情。進了新年,我收到寄自印度大吉嶺的明信片,上寫:
“我距尼泊爾邊境隻有5英裏。你到了哪裏?請致函加德滿都橡樹嶺中學卻金先生貝蒂·詹妮森於大吉嶺”。
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以為是一個玩笑。仔細看過郵戳以及英文印地文之後,才知道這是真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
貝小姐離尼邊境隻有5英裏,而我離尼泊爾任何一個方向的邊境線都有幾萬裏,確切地說,從未準備往那個方向前進過。大吉嶺,我難道是一個騙子嗎?讓貝小姐在那麼遠的地方等待音訊。
我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這是一個文化的錯誤。我沒有說我們習慣於說謊,但對待事情的態度大不同。在蘭桂坊,她說尼?白爾,我以為是脫口秀,沒想到這是一個認真的建議。對那些無法實現的目標,我們常視為幽默,慢而待之,把認真與荒誕混為一談。
我隻好撒第二個謊(謊言從來都是連續不斷的,否則無法圓全),說有事務,未成行,致歉,祝雲遊快樂雲雲。貝小姐並不為忤,到了尼國,她每日給我寄明信片一張,敘見聞,以彌補我未能西遊之憾。真是令人慚愧。
他們何其單純,在言與信之間,從不惴度別人用心的真偽。在這種信任之下,別人隻好把謊撒下去,並在對方的包容中感受芒刺。我每天接到貝蒂的明信片時,都在心裏說10遍“說真話多好!你這個騙子,內疚吧!”
貝小姐寄自尼泊爾的最後一張明信片說,遊畢回國。我鬆了一口氣,同時對尼泊爾的美麗有了很好的了解。過了半年,貝小姐來信,問我去不去肯尼亞。我趕緊告訴她,不去肯尼亞。以為就此無事了,她又來信問: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習慣在“不為什麼”的情態下生活,可感而不可問。我們的文化態度是不願說破。但念及前嫌,立即告訴她我不喜歡肯尼亞。為什麼?貝小姐不僅問,還列舉這個國家美不勝收之理由種種。我沒法回答,因為對此一無所知,隻好說,對此國之美已有認識,但足有疾,不宜奔走於東非大陸。
貝蒂回信,說等我的腳好了之後再去肯尼亞。到時候,盧加德斯瀑布進入盛水期,更加好看。
我想了好幾天,想不出回信怎麼跟她說。如果真話和假話掰腕子,假話永遠也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