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人民最先得到的實惠是音樂。音樂便宜,大喇叭一放,遍地都是。我說的音樂是指外國音樂。嘩嘩一放出來,其中的享樂氣息讓人喜不自勝。在中國,但凡遇到開放的時候,總是先把外國的東西放進點兒來,以示變化。

在一九七八年左右,所謂外國音樂其實不怎麼“外國”,是中國人唱的外國民謠。五十年代就灌成了唱片,經過“文革”的冰凍期,再一聽還很好。比現在聽瑪麗·凱莉還好。

最早解禁的歌中,有一首叫“照鏡子”,羅馬尼亞民歌。說“媽媽她到樹林裏去了,(首句就新穎,沒有大寨與煉鋼,上樹林裏去了,可樂。)我在家裏悶得發慌,(人家啥也不幹,多悠閑。)牆上鏡子你快下來,(下來?童話吧。)仔細照照我的模樣,讓我把房門輕輕關上。”

這麼有趣的歌詞,早先沒聽過。連照鏡子也能譜成曲唱一唱,人家外國就是發達。吾國的歌,講究“頌”。講一個大橋多大,或守橋;講鋼花從高爐裏噴射出來,遍地都是。他們可好照鏡子,挺有意思。還有一首外國歌說,女的把男的騙到井底下去了,敘利亞民歌。這女的簡直比阿凡提還厲害。我看過許多人寫敘利亞的遊記,未見關於井的記述,應該寫寫。那時,我覺得外國人說話也有不太精明的地方,你瞧,牆上鏡子快點兒下來,聽著有點傻。這個意見和朋友交換以後,他說,恐怕翻譯得不好。一想也是,不翻譯也不知道他們唱啥。

這是我聽到的惟一說鏡子的歌。在電腦發明之前,鏡子恐怕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無言地指出你長什麼樣。在照鏡子之前,人的相貌隻是看在別人眼裏,自己無所察覺,鏡子所指出的,是人生第一個重要的客觀事實。它說你啥樣就啥樣。如果說“接受”這個詞有點被迫的意思的話,我們對鏡子所呈現的麵容都有點不得不接受的心態。

作為一個生活用具,鏡子不關溫飽,有一些哲學的意味。它毫不留情地表達所見與所思的區別。人,特別是女人,一輩子可以說被鏡子牽著鼻子走。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鏡子,世上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十分豪爽,不拘梳妝,大大咧咧地走來走去。說其“哲學”,還在於人通過鏡子獲得了許多壓抑。每個人都不情願接受自己的麵貌。有人覺得長得像鄧麗君才算好,而鄧麗君則可能覺得像莎朗·斯通才算好。莎朗·斯通在接受采訪時說,隻有像饑餓的埃塞俄比亞人才算好看。鏡子和審美之間的差異,造成人的不懈追求。對人而言,鏡子愈顯其真,自身便愈造其假,小心地遮擋皺紋,讓睫毛如孔雀開屏。可以說,如果沒有鏡子,化妝品業將全線崩盤,比股市還慘。鏡子不光幫助人類,還能讓人變態。我估計希望做變性手術的人,照鏡子的時間比常人多出幾倍。許多人在青春期由於對鏡子產生依賴性而發生自戀傾向,或者說,由於自戀對鏡子產生依賴傾向。這和啃指甲、眨眼、吸煙一樣,不易戒除。

前麵說,照鏡子是私密之事,人在照鏡子時,表情均可觀——美、放鬆、自負,或者說得意洋洋,是自己看自己的表演。人照鏡子時,一邊看自己一邊調整自己。那些極其威重的人,平時笑一下仿佛讓別人占了便宜的人,在鏡子前也偶爾露一下真麵相。而鼻尖緊貼著鏡麵,是大麵上已經照過了,看自己的粉刺、鼻毛。女人臨鏡,正麵看完還要扭動頸子看自己側影,想知道別人看自己的側影的印象。還有一種人,對著鏡子長時間地打領帶,神色凝重。這與鏡子無關,是一種思考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