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下,我所受到的教育基本上都是低等教育,不管它叫小學或大學。
在幼兒園,他們把地(而不是炕)燒得滾熱——除了幼兒園,我再也沒發現燒地之處。在夜裏,我們咬緊牙關,踮著腳尖在磚地上飛跑,隻為了撒一小泡尿。他們燒地就是為了我們少撒尿嗎?也可能。幼兒園另一項教育是逼我們吃煮熟的胡蘿卜——一碰就爛的胡蘿卜甜兮兮地令人作嘔。若不吃,阿姨就逼你靠牆站著。盤裏放著那根胡蘿卜,直到你說出那個詞:吃。其他教育是教我們唱會一首歌——藍藍的天上白雲飄,並沒說為什麼唱這首歌。隻一首,其他的都不教了。幼兒園跟教育沒關係,跟高等教育——譬如講故事、做手工更沒有關係。來到這裏,是因為雙職工家庭“孩子沒地方放”。在這裏,係鞋帶是我姐教的,同時她還告訴我上廁所應該上男廁所,以及鼻涕下來的時候,要用手絹而不是用袖子擦抹。手絹不是縫在你的衣襟上嗎?我低頭看,手絹潔白如新,幾乎沒用過。
我被“放”了兩年之後,進入小學,原因也是沒地方“放”。上學才一個月,某日早上,進校門被嚇著了——所有教師站成橫排,鞠躬,脖子上吊著牌子,上有紅×——“文革”開始了。從那時到我“中學”畢業下鄉,整整10年。我很不好意思說“中學”和“小學”這個詞。它對我來說,與年齡有關,和知識無關;與桌椅有關,和書包無關;與聽講有關,和考試無關;與勞動有關,和作業無關;與打鬧、冥想、軍訓、參觀有關,和寫字、計算、複習、早戀無關——和現在的中小學完全相反。在我受到的“低等教育”中,軍訓是一樣內容:用木頭步槍劈刺、扔手榴彈以及匍匐前進,後者把膝蓋和胳膊肘磨得露出了棉花。我記憶很深的一件事是齊步走不許戴手套。那是零下30度的塞北,我們冰得恨不能把手剁掉。其他的教育包括挖防空洞,4米多深,防止蘇聯的核彈輻射。其實我們非常想看原子彈爆炸的場麵,而不是躲進洞裏。在紀錄片裏,我們的原子彈爆炸之後,無數人從掩體後麵跑出來,朝天上扔帽子歡呼,見其可觀。教育還有到工廠學習車工、鑽工和銑工,我們借機做火藥槍、匕首,但沒有投槍。爾後下鄉。我所在的大隊成立一所“共產主義林業大學”,每天晚上在勞動之餘學習果木嫁接,因為和水果相關,這種教育顯得高級一些。但樹上結的那些蘋果,我們終於一個都沒有吃到,因為“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但戰士們一個也沒有吃”,我們也就不吃了。
我的大學學曆由函授自考而來,人們稱之為“組裝”,跟“原裝”相比,也不高等。按課修完學分,無其他可言。而課程,至少就中文而言,陳腐而無趣。這些課程把古代和外國文學中的精華剔除,用糟粕檢驗人們的考試能力。而當講解精華的時候,譬如漢唐文章、魯迅或莎士比亞,教師像鸚鵡一樣把教材念一遍,然後指出重點。說“重點”兩字的時候,學生們頓時振作,這是考試重點,教師矜持地指點一番,麵帶淺笑而終。
這種教育長達20多年。在此之外,我自學了認字,為了知道小人書下方寫著哪些意思,從此進入閱讀。在讀了大師的作品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作高等教育,它把心靈鑿開一洞,光明源源湧入,告訴人懷疑、追索、內省以及幽默。真正高等的,是人道主義的光芒從大師的作品裏傳出,永遠懸在人的頭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