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推車賣的熟食裏,有一味叫“羊臉”。我覺得它比羊肝羊肚更悚然。人慣常把人的麵孔叫臉,動物麵孔叫什麼不清楚。而小販之“羊臉”,剝了皮,劈成幾塊,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臉”在哪裏,甚至看不出它被煮之前昏迷的表情。
我問小販:“叫羊頭不一樣嗎?”
“叫羊頭哪成?”小販翻出一堆肉,“這才是羊頭、腦、耳朵,咱賣東西不能騙人。”
“羊臉是啥?”
“你一吃就知道了,保證是羊臉。”
成語說的“有頭有臉”,在小販這裏分得清清楚楚。混淆則違背了商業道德。
我不知什麼人在吃羊臉,估計是那些無所不吃的“寫食主義”者。我說的是,在人身上,特別是明星身上,臉是含金量最高的部位。在電視時代,一個明星的標誌全在臉上,經濟學叫“惟一性”。有些老藝術家不理解,××那叫什麼演技?在工業時代——電視、音響全是工業產品——演藝的內在意義已被消解。人們對戲劇歌舞的觀賞,幾乎全要通過電視機來完成。這是經過空間尺寸限製、切換導演限製、播出時段和頻道限製的合成品,工序多,因而完美性很高。除去播出的加工外,還有燈光、化妝與音響的加工。一個歌星出現在大家麵前,比一根香腸出現在市場、一隻烤鴨出現在餐桌上要精細得多。電視機的鏡頭把觀眾的注意力集中在明星的臉上,這張臉就是一切,意味著養活很多人——晚會導演、湊詞造曲的、錄音師、賣帶和盜版帶的,還有廣告。一幹人等,男女老少,全在明星的一張張臉的下麵上像花朵一般開放,或留口髯,或開大奔。這是產業,關演技什麼事?
這件事不是誰搞的,是時代搞的。在電視裏喜歡誰就看誰,沒啥。從電視機發明那天開始,事情就往這方麵轉化。因此演員們的臉——別說臉,說麵孔——是真正的眾望所歸,誰懷疑這一點,就證明他們家沒電視。現如今,打造藝術遠不如打造臉。藝術(如美聲)越好越得上外國唱去,如佛羅倫薩,即翡冷翠。在這兒,人們聽不懂,真不懂。懂還是有懂的,就大眾而言則不懂。打造臉並不是化妝、拉皮、洗牙之類,要在電視上層出不窮地露麵,露到讓老年癡呆之早期患者都能叫上你的名來就紅了——出場費攀升,行話叫“起腕兒”。這時不能給觀眾喘息的機會,接著上(電視),別怕娛樂節目弱智,也別怕談話節目高深,全一回事。臉到這時,就有形象代言人的妙用。然有禁忌,吃藥還忌口呢。一要把小學課本找出來,用指頭舔唾沫翻翻,知道一點譬如日本曾經侵略過中國、日本旗是膏藥旗這類知識;二要學點法律,譬如猥褻男童屬於犯罪等等。白璧除去微瑕,即如孔子所說“盡善矣,盡美。”
明星對自己的成名常自謙,謂之“臉兒熟”。人臉熟和羊臉熟共同的地方是好賣,不同的地方是前者價高。對藝人來說,臉雖能促進事業,也有拿不下來的時候。譬如,走到哪裏被人認出是得意事。我見一人在馬路斑馬線上認出明星,竟不行走,頓足大叫明星姓名,連汽車都不怕。這事被明星習慣了之後也不便,第一,不敢嫖娼;第二,一旦有人認不出你或假裝認不出,明星往往生氣,說對方裝孫子。實際誰裝孫子並不好說,你本來挺大一明星,別人競無反應,也讓人生出“這他媽什麼世道”的感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