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給人們留下的大都是花好月圓,而於我卻埋著一個苦澀的記憶。
那年我上小學四年級,史無前例的運動最早光顧了我那原本溫馨的家,令人至今想起還痛恨不已的是,全家五個窗戶一夜間被貼滿了大字報小標語,屋裏便整日籠罩在一種憋悶得近於窒息的氣氛中,而且我和弟弟想出去透透氣,剛一出門便要受到近乎無賴的糾纏和奚落。那日子是怎麼也過不下去了,父親就在古城東郊三十街坊找了一間小屋搬了進去。那間房也實在太小了,整個房間塞進了全部家當,一張小桌兩隻箱子和四張床,隻留下一處兩三米見方的空地,一家人的起居生活便在這間擁擠的小屋裏展開了。
沒有多久,那年的中秋節便悄悄地走來了,悄悄地連我都沒有一絲的感覺,隻是那天晚飯時,全家在小方桌前坐下,母親才說今天是中秋節,多炒了三個雞蛋都嚐一點吧。這可夠奢侈的了,平時家裏隻給父親炒一個雞蛋,我和五歲的弟弟已經饞得想“造反”了,這下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爭先恐後地將筷子伸進放了很多蔥花的炒雞蛋的盤裏。這應該是一次愉快的晚餐,全家圍桌而坐,嚼著香濃的小菜,望著頭上正勃勃升起的月亮,那心境該是如何的超脫啊。但街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來,且一聲高似一聲,一聲緊似一聲,豎耳細聽,方知是在播放口號。開始我並未在意,自顧地嚼著剛蒸出籠的白饃,並不時將雞蛋搛進麵前的碗裏,但父親母親臉上卻嚴肅起來,停住了筷子,顯然是在捕捉著從空中砸進來的每一個音節。驀地,一個聲音猶如滾雷般疾衝進來,驚得我兩眼發木,四肢也下意識地抖起來,父親母親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放下碗,顯然對父親的批判又升級了。不過父親怎麼就成了要打倒的對象了呢?我十分疑惑地盯著麵前父親那驚詫的眼睛和沉沉的臉。父親臉上的肌肉竟在不停地顫動,且什麼話也沒說又端起碗,幹脆蹲到了床上,大口大口地將一碗麵條吞了下去,那沉重與剛毅便發散到了屋裏每個角落。而母親卻吃不下去了,挑了兩筷子便端碗進了廚房,許久沒見返回來。隻有弟弟似乎仍處於世外桃源,不知眼前形勢的嚴峻,依然在專心致誌地蠶食著那一碟炒雞蛋。我心裏煩亂極了,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喊,那一個大饃也不知怎麼咽進肚裏的,待想把碗放回廚房才想起那碟雞蛋怎麼沒吃就不見了。
可憐母親一定是想借中秋節來驅驅籠罩在這間小屋裏的晦氣,提提家人對生活的眷戀和熱情,不但炒了雞蛋,還破天荒地買了半斤白皮點心,然而待將點心端出來,卻沒有引起往日應有的驚喜。碟子伸到父親麵前,父親示意我和弟弟先吃,碟子便伸到我麵前,顯然是那廣播的緣故,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頹喪無奈的煩惱,居然為一點兒點心皮跟弟弟吵鬧起來,現在想起來我那完全是一種故意的發泄,誰的勸慰都聽不進去,聲音還越來越高,像有意讓街坊們聽見似的,父親氣惱地訓了我兩句,我賭氣地一扭脖歪到床上,怎麼也不肯起來了。
我臉衝牆躺著,還順手拿起床頭的《歐陽海之歌》嘩啦嘩啦地翻起來。父親本來怕我的近視度數加深絕對不讓我躺著看書的,如此行為顯然是一種情緒的挑戰和對抗。母親見狀一個勁兒勸我快起來把點心吃了,但我卻愈發執拗了,而沒有意識到父親對我這樣不諳世故,這樣不體察長輩苦衷的行為已到了不能容忍的程度。
那本厚厚的《歐陽海之歌》大概是一九六六年初出版的,當時輿論造得很熱,當那書擺上書店的櫃台,我沒那麼多購書錢,纏著父親添了幾角錢才使我如願以償。且不管這部書以後的紛紛揚揚是是非非,但有幾章還是寫得十分精彩的,尤其“打錘”那一節我每每閱及便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常常不能自已,拍案叫絕。然而,那天書猛地從我手上被人搶去了。我扭頭一看,父親怒發衝冠,雙手抓著書用力一撕,一部數十萬字的書幾下就從中間分裂開了。我急了,剛要站起來,父親又呼的一下將書砸到了我臉上,且沒想到我的鼻子竟立刻流出血來。父親三十得子,愛子如命,記憶裏從沒敲過我一指頭的,此時此刻他見狀也愣怔了,母親慌忙讓我用手將鼻子捏住到廚房洗了,似乎忙碌了好一陣兒鼻血才不流了。母親心疼地責備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家裏是很少過中秋節的,如今父親遭了難,買幾塊點心想讓家人高興些的,可是……我洗著沾滿鼻血的手聞此言一下愣了,也許是在那嘩嘩水流的衝擊下,思緒才慢慢清醒過來,當時真恨不得衝出房門大喊大叫一通,但我沒有,任憑眼淚漣漣地跌下來,跌進嘴裏跌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