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城裏已很難找到一塊可種莊稼的空地了。
記得在我家樓前曾經有過一塊空地的,處於兩樓中間,似有三五畝大小,上麵亂糟糟地堆著建築這片住宅小區時遺留下來的瓦礫和灰渣,坑坑窪窪的,進去想出來都麻煩,四周還不規則地栽了一圈小白楊,樹長得不粗不高也不密,但這一切卻成了我們一群孩子追逐嬉鬧的場所。那時我們沒有見過今天那些名目繁多、豪華氣派的玩具,玩的遊戲頻率最高的就是“打派仗”,大夥分成兩派,你扔過來一塊石頭,我撂過去一塊瓦,而且這種遊戲也沒什麼“規則”,時常沒輕沒重地鬧得有人哭喊起來,才偃旗息鼓。後來,兩側樓裏幾位鄰居在空地邊上略擇平坦處,開辟了幾塊互不相連的“飛地”,種上了來自東南西北的各種蔬菜,並天天像養孩子似的施肥澆水,尤其是那些青菜蘿卜竟也長得油綠喜人,引得我們這些孩子時常會冒出偷個鮮嚐嚐的念頭。後來我發現爺爺居然對這塊集聚建築垃圾的地方也發生了興趣,似乎每天我放學後都看見爺爺在瓦礫堆裏掄著鋤頭,狠勁刨著腳下的雜物,然後便將腳下堆起的石頭瓦礫用鐵鍁翻到旁邊的竹筐裏。有時是爺爺,有時是母親便將沉甸甸的竹筐背到街坊外邊的垃圾堆裏,時至今日我想起來還感到沉重,爺爺和母親都背得艱難,一隻胳膊挎著滿載的竹筐,為保持平衡,身子竭力地偏向另一邊,幾乎與地麵成了四十五度角,而那竹筐幾乎就是擱在了腰上,走幾步便要靠在樹上歇一會兒。我問爺爺挖這些垃圾幹啥呀,爺爺告訴我要整出一塊地來種莊稼。我想去幫爺爺幹些什麼的,但爺爺總是不同意,總讓我回家念書去,念書在老人眼裏總是極神聖的。
那塊地似乎用了好長時間才清理出來,大概有八九分,街坊裏的鄰居都很羨慕我們,提什麼建議的都有,種菜、種棉花、種莊稼,甚至還有的說種桑樹養蠶,爺爺後來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給地裏下了麥種。平時爺爺就拎上小竹筐到街上去撿馬糞,那時,汽車不多,路上的馬車卻是絡繹不絕,而且什麼街都可以走,隻是那馬糞還不好撿呢。那時的趕車人都帶著鐵鍁簸箕,看見牲口拉糞了,馬上就跳下車,將一窩窩糞全要鏟到車上的糞筐裏帶走。隻有當那馬車走快了,趕車人怕跟不上了,匆忙中會遺下幾堆肥,才會成為爺爺的獵取物。不過爺爺一天下來也總能撿上一滿筐的。爺爺隨後將那肥就堆在地頭,再蓋上一層土,到了施肥時節,爺爺將糞土混在一起攪勻了便散花般地撒到地裏。
過了冬日,那地裏的麥苗就泛青了。為了給地裏澆水,家人找來一條黑皮管,一頭接在家裏的水龍頭上,那水便順著管子流到了地裏。麥苗見水便長得旺了,幾乎一天一個樣,尺把高時真似種了一片饞人的韭菜,而且長得一般般高,在樓上望去極似一塊綠茸茸的地毯。這時爺爺就喜歡圍著麥地轉悠,嘴裏含著一支長長的煙袋鍋,走兩步吐一口,真個神仙似的。有時就蹲在麥田地頭,一動也不動,一蹲就是好長時間,待喊吃飯了才磨蹭著站起來。到了晚飯時刻,全家人時常每人端一碗麵條或一碗稀飯,或站或蹲在麥田邊,一邊吸著麥子散出的清香,一邊東長西短地扯些種麥子的學問,那種晚餐回味起來真是一種田園詩般的享受呢。有回我吃過晚飯跟家人淘氣了,鑽進麥地趴在地裏躲了起來,我以為那麥子長得高,家人是不會發現我的,卻不知誰在二樓的窗口看見了喊叫起來,爺爺跑進地裏踢我屁股一腳,我跳起來就跑,身下的麥子還是倒了一片。爺爺心疼地將那倒伏的麥子,一把一把地扶了起來,但還是有好些麥子折了稈再也扶不起來了。從此爺爺便愛站在那倒伏的地邊,也不知在琢磨個什麼,看見我就像要瞪眼睛,從此我也再不敢進麥地胡鬧了。
麥穗灌漿以後,麥子也長高了。這時我喜歡擇那穗大粒飽的摘下來,一粒一粒地剝掉麥殼,集幾十粒倒進嘴裏大嚼一會兒,又軟又韌,滿口香濃呢。有時母親也會摘幾穗放在鍋台的火爐口誘我來拉風箱,一邊燒飯一邊將那麥穗烤熟了吃,我毫不懷疑那味道比今天的山珍海味要香多了。但爺爺的臉上卻添了一層愁色,原來常常有人夜裏鑽進地裏拔麥穗,為避嫌疑,我們家人不摘麥穗吃了,但地裏那沒頭的麥稈卻越來越多。甚至有天傍晚,街坊幾個頑童不知怎麼鑽進麥田,半偷半搶地一人塞了兩大兜麥穗溜出來,爺爺抓住了一個,然未動手他便大哭起來,爺爺動了惻隱之心,鬆了手,人家卻一扭身溜了。爺爺氣得在地頭扯著嗓子罵了一通,但你罵你的,麥穗照舊天天見少。於是爺爺索性將那間朝向麥地的房間的燈整夜亮起來,外邊想謀麥穗的人以為有人守夜,還真不來騷擾了。
這天,正巧鄉下來了幾位親戚,爺爺便領著他們連夜將麥子割了,簡直跟搶收似的,我一覺醒來,爺爺那間房裏,已塞了滿滿的成捆的麥秸,那地裏便隻剩下麥茬了。我放學回來覺得有趣,為躲母親讓我拉風箱的煩惱,便鑽進放麥子的屋裏躲了起來,但鑽到裏邊麥芒紮得人渾身刺癢,一會兒我便受不了了,隻好齜牙咧嘴地爬出來,可那頭上身上還是掛滿了麥芒,臉上也沾滿了麥皮灰土,尤其那麥芒鑽進衣服裏,還會自己往上躥,脫下來摘都摘不掉,使得那件我挺喜歡的藍衣衫再也沒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