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小院——鄉間瑣記之一(1 / 1)

我喜歡家鄉的那一方小院。

小時候常常鬧著要回老家,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就是回耀縣西塬上的那個鄉間小院。那個小院在村子的西南角上,門口沒有石獅,隻記得有兩塊四周略帶紋飾的青石凳,上麵異常光亮,可映人影,有人要坐上去不小心便會滑下來。大門黑漆漆的,又厚又大,門軸裝在一個正方的小石礅上,門扇一動就吱嗡吱嗡地響,若兩扇門都打開來,可以緊巴巴地趕進一輛小馬車。

推開大門是一簡易的閣樓,上邊放著青草和麥秸之類的東西,下邊是羊圈,時常拴著三幾頭羊,出閣樓才是一方院子,也就二三丈方圓吧,靠右開著一畦菜地,似乎也沒長過什麼饞人的果菜。過了院子又是閣樓,家裏稱為前樓。那前樓顯是蓋得久了,裏邊有一小抱粗的幾根柱子,樓下實際上就是今天人們喜歡稱為廳的地方,家裏議事吃飯都在這兒。廳裏放著幾隻大板櫃和一具壽材,裏邊都放著糧食。我記得清楚,那時最愁人的就是糧食了,每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裏人就要神秘地聚在大廳的火爐邊,一邊煮著茶,捧著酒盅大小的茶杯,一邊小聲地商議怎麼到山裏去馱糧。爺爺常常不讓我在那兒聽,但我總是要豎著耳朵湊熱鬧,冷丁插上一兩句絕對外行的話,會惹得家人全笑起來。不久家裏的青壯年就會少幾人,也不知什麼時候走的,進村時又總在晚上,天亮我睜開眼,那板櫃裏就有糧食了,中午就會蒸一籠白饃,但等熟了,便把大門插上,一人手上捏一個,至多隻有一小碟辣子和碎碎的大蒜,然而口嚼起來,津津有味,從此一家人臉上便有了喜色。

在樓的裏邊是對臉兩間瓦房,一邊住著爺爺奶奶,一邊空著,爺爺說是我的父母親結婚的房子,我便住在那裏。廚房在閣樓的北邊,有一條窄窄的過道從旁邊貼過,穿過窄道,便又是對臉兩間瓦房,一間住著叔父,一間是為倉庫,放著雜物。隻是那兩間瓦房距離很近,足立中央伸雙臂幾乎摸到兩邊的窗欞,中間是凹下的天井,挺深的,小時候不小心掉下去,爬上來挺費勁的。再裏邊又是閣樓,家裏稱為後樓。樓下放著兩架眼下隻有在博物館可以看到的木質的織布機,奶奶姑姑們時常坐在那裏織那現時已見不到了的粗布。那布織起來可夠要耐心的,木梭穿一下,卡板拉一下,聲音還挺大的,每每在家裏看書可以聽見那有節奏的叭叭聲不絕於耳,然而忙一天下來也不過織一二尺布。靠裏牆有一道木樓梯,我爬上去過,上邊堆著許多家道興盛時的器具,落著好厚好厚的灰塵。孩童時最惦念的是每年秋裏,家裏收了柿子全掛在這後樓上,且編成了長長的串,黃澄澄的,一溜溜掛在那裏,時有陽光從那木格窗上透過來,映得那秋果光亮饞人。但那柿子絕不好吃,咬一口,滿嘴幹澀,等放些時辰軟了,軟得像一個沒皮的蛋吊在那裏了,幾乎一不小心碰上就會墜下幾個來,於是誰都喜歡吃了,但那後樓便要上鎖了,鑰匙隻有奶奶有,我想吃柿子了,一撒嬌奶奶便踮起小腳爬上樓去,在碗裏盛幾個端下來,那當然不解饞。當奶奶疏忽之時,忘了合上鎖扣,我瞅見空子就鑽上去,藏在裏邊放縱地海吃起來,常常吃得滿嘴金黃,腰都直不起來了,才拍拍灰土從樓上溜下來。很快家人就發現了,問誰誰都不承認,爺爺便罵將起來,我也不吭聲,但我從大家的眼神裏,看得出他們總是懷疑是我偷吃的,有時我也著實冤枉。

晚上,特別是夏季的晚上,全家人就坐在前院的空地上,一人一小凳,我從城裏學的習慣,拎一涼席鋪在土地上,躺在上邊支起二郎腿;涼風習習,好不自在,可家人不讓,說是這裏不比城裏洋灰地,潮滲得很,會傷了身子。我總是不以為然,依舊我行我素躺在地上,一邊默默地數那天空裏藏著故事的星星,一邊聽家人說那村裏東長西短,有時我會嚐一口爺爺泡得很濃的茶,真藥一樣的苦。而苦過後又是滿口的爽。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乘涼,忽聽叔父在羊圈裏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全家人都跑到大門口的閣樓下,不知為啥,爺爺攥住我的胳膊不讓去,我使勁掙脫了跑過去,竟是山羊生仔了。居然是兩隻小羊羔,身上濕漉漉的,毛也不厚,也無雜毛,是也真逗呢,那倆羊羔從羊肚裏一出來,就咩咩地直叫,還能顫顫悠悠地站住,然而更讓我驚訝的是一會兒竟搖搖晃晃地滿地跑起來,有一隻忽地不小心踩到一堆羊糞上,頭一歪撞在另一隻羊羔的後腿上,兩隻羊羔便都倒了,叫聲於是更歡了,嬌滴滴的醉人,家人便開心地笑起來。以後我每次回老家,一推開大門便忍不住要朝那羊圈處看,就會想起那兩隻白白弱弱的小羊羔。

後來,父輩們分家了,一個小院一分為四。於是拆的拆,蓋的蓋,原來的閣樓原來的羊圈原來的後院都不見了,我回到老家也就不想再住了。

1995年1月6日於寧靜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