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鄉間瑣記之二(1 / 1)

我沒見過老太爺,隻是家裏的一塊鋪滿照片的鏡框裏,居中有一幀黑白的且已微微發黃的照片,一位留著長胡子的老人,戴著一頂黑色的瓜皮帽,麵頰清臒,雙目奕奕,神態似也安詳。父親說那是他的爺爺,我的老太爺。若不是以後耳染,絕看不出照片上這位文弱的老人夠厲害的,他主家的時候,誰若不小心在哪兒犯了什麼規矩,便會毫不猶豫地揚起長長的煙袋鍋,用那銅頭敲你的頭,家裏人幾乎都被他敲過。有那淘氣的,常常是舊疙瘩未消,新疙瘩又起。這些話我小時候聽得多了,常常寫作業呢,想偷個懶了,卻又莫名地抬頭瞅瞅那長胡子老頭,禁不住要摸摸自己的後腦勺。

老太爺是清末的秀才,沒聽說他進京考過狀元之類,但方圓數十裏,全耀州也不過一二人。聽父輩們講,老太爺的字寫得可好,每逢年近,就要被請進縣城去,給人們寫春聯寫中堂寫對子。臨到年三十了,老太爺才從城裏回來,且總要帶一疊寫好的春聯,吩咐家人給村裏每一戶送去。聽說他還收藏過清代書法大家郭堅的長聯和幾箱的古書,遺憾的是無論是老太爺的真跡,還是他的收藏都被奶奶給燒飯用了。也確實,我開始知曉老太爺不是在城裏而是在鄉下。那是“文革”的第二年,我被父母送回了鄉下,爺爺天天要我跟他去公社學校信用社去清理旱廁,有時爺爺累了病了,就得我一個人去。那活兒不很累但挺髒,收拾完少也得一晌。我奇怪的是,不管我裝扮得多麼樸實,穿戴得多麼髒爛,鏟土拉糞的架勢多麼紮實,總有些鄉下的學生看著我,指指點點,隱約能感覺到是說我是逃回原籍的城裏娃。那天,我惱了,故意穿上叔父一件破爛的黑棉襖,袖子的裂口撕爛了許多,掉著亂亂的棉絮,腰間再紮一條麻繩,扛起一把鐵鍁,想跟爺爺幹活去。但還沒出院子爺爺就火了,用鄉間最土的話高聲叫罵起來,我愣怔一下,他一把提我到一個鏡框前,指著那長胡子老人喊著說,要是你老太爺在世,看你這麼邋遢,不把你頭敲爛才怪呢。我瞅了瞅,這張照片與家裏那張一樣。爺爺說老太爺可講究呢,居家外出幹活休息都要有樣,衣衫不整窩窩囊囊,就是自己對自己沒信心。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狼狽地穿上了自己那件也有補丁的藍布衫,然而剛走到門口爺爺又喊住我,一巴掌拍掉了我肩頭的一撮土。那天我的情緒特別的好,走在路上誰也不瞅,廁所也清理得特別幹淨。

我不再管別人對我的指點了,然而總有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會以各種方式提起老太爺。老太爺活了七十三歲,是一九四七年辭世的,但老太爺的逸事在鄉下流傳得很多。不過我當時隱約覺得老太爺若那時還活著,肯定也是專政的對象。我每天清理旱廁,久了誰見也不怪了,然而總有那多事的會衝我許是譏諷,許是感歎地說,你家老太爺的墳裏把氣跑咧。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那年月給了我真正的知識和勇氣。記得有一天,我在下高念中學鏟完糞,沒出校門呢,不知從哪兒鑽出一位清瘦如柴,滿頭銀發,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他問過我家人的近況,便眯起細細的眼睛直白地告訴我,你家老太爺可威嚴呢,滿腹經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要不是民國了,區區一個秀才哪擋得住他。他老人家置的家業並不很大,可也不是現在這副窮酸樣子。我聽了那話緊張得東瞧西瞅,那時候我最羨慕的是家境一貧如洗,什麼家業,那是罪惡的代名詞啊。然而那老人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手搓著下巴的胡子說,我跟你老太爺念過書,他過世的時候,我在他靈前哭了一夜。你家現在也算遇上事了,可比你老太爺經的事小多了,好好過你的日子,壞事裏頭有好事哩。我懵懵懂懂,咀嚼著這句簡單而又深奧的話,似乎感覺到什麼,卻又說不清楚。我回到家把這些說給爺爺,爺爺說老太爺教過的學生多了,他也不知那位老人是誰,可能這個可能那個終也沒肯定下來。我以後又去學校,想再找他聊聊的,問過好多人,卻是再也沒能見過那位瘦弱的老人。

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經的事多了,便愈發地想起了是為秀才的老太爺和在老太爺膝下念過書的老人。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那位老人就像是老太爺,多少年了我總這樣想。

1995年元旦於寧靜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