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有棵柿子樹,樹冠很大,每逢春天發芽生葉,枝枝丫丫,伸出密密的好多綠來,一走上耀縣西塬的大坡,遠遠就可以看見濃濃的一大團樹影,宛若一朵正欲升起的蘑菇雲,周圍卻沒一棵樹,孤零零地靜在那裏,當那太陽吻住了西邊的地平線,那團樹影便射出絢麗的金束來,似乎裏邊藏著一個秘密。走近了你會看見那棵樹很粗,一人用力合抱還難以圍住,主幹不高,也就八九米的樣子,但枝繁葉茂,粗大的樹枝十分精巧地依扶著,連成了一個弓形的綠頂來。綠綠的葉子,層層疊疊地從下一直鋪到藍藍的天上,那樹梢伸出的盡頭幾乎可以遮住方圓三四十米的陽光,樹下也種不成莊稼,然平展展的,真似一處巨大的綠傘護衛下的天然木屋。
這裏距村子挺遠,但夏天有好些人要離開村子到這柿子樹下來乘涼,日頭最辣的時候,樹下會聚五六堆下棋擺方的村人。我時常跟幾個小夥伴去放羊,但放一會兒,便要把羊群趕到這兒來偷個懶,小夥伴們都喜歡用青草和柿樹葉編個遮陽帽戴到頭上,然後沒輕沒重地鬧一會兒,便各自擇地而臥。有趣的是那柿樹上有幾處樹杈,真真奇巧,兩枝並排長著,中間隻能伸進一個拳頭。我們常常爭先恐後地爬到樹上搶位置,然後伸直軀幹平躺在上邊,眯上眼睛。我真佩服幾位夥伴,他們躺在樹上,一會兒就能發出真真假假的鼾聲來。我不敢實睡怕滾下來,有一次許是跑累了,上去竟睡過去了,忽然隻覺身下一空,實實地滾落下來,正巧落到兩隻羊背上,嚇得我都不知道痛了,木木地爬起來站定,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隻是那些羊不吃柿樹葉,可我嚐過,柿葉不大,掌中可鋪兩塊,呈橢圓狀,且又肥又厚,老輩人時常摘幾片葉子泡到茶壺裏喝,說是可以防暑,我喝過用柿樹葉泡的茶水,有股濃濃的草香味,並不好喝。聽說這樹葉困難時期一長出來,就叫鄉親們給搶光了。聽說吃摻了柿葉做的饃,要麼大便困難,要麼拉肚子。是的,誰都不愛吃葉子,然而誰都喜歡吃柿子。那棵樹結的柿子也是奇了,也就拇指蛋大的樣子,便有變黃了變軟了的。所以早早就有人要跑到樹下轉悠,見有黃的就打下來,其實那柿子咬進嘴裏也是澀的,開始黃的少都搶著吃,待黃的多了就耍起賭來,誰輸了就罰誰吃一枚黃柿子。有回我吃得多了,澀得滿臉麻木,什麼放到嘴裏都沒感覺,夜裏還睡不著,隻好睜著眼睛想那柿子樹下的故事。
不過待那滿樹的柿子都長成了,一個個便有拳頭大小,黃亮亮的掛滿了枝頭,尤其是在那陽光下,遠遠看去金光閃閃,極似裏邊藏著什麼神奇的寶物。有誰饞了上樹一搖,劈劈啪啪掉下一片,滿地金黃。好像別的柿樹,摘下來要在家裏放一段時間,才能去澀入口,但這棵柿樹掛的果,一見黃摘下來就可以吃,咬在嘴裏脆脆的甜甜的,常常吃得肚子撐了填不下了才肯罷休。
村裏幾乎沒有人沒吃過這棵樹的柿子。家家到了柿熟時節,就去那樹下摘柿子,大都是連小枝一起摘下來,一手一簇,提回家掛在院牆上,點綴得院子就有喜色了。有那管得緊的人家,一掛就到了春節,成了院中一景。近來城裏人也常有人買柿子連枝葉一塊提回家的,掛在哪個角落,屋裏便黃果綠葉平添了些田園的味道。據說那棵柿樹竟也不怕人折,反而見折見長,年年歲歲似乎並不見有什麼變化,村裏人說這樹通人性呢,比人更無私更善良,卻什麼也不索取,隻是年年如一地奉獻。然而終於有一年,那棵柿樹沒精打采的,樹幹掉起皮來,樹葉也不那麼鮮亮了,還出現了好多細細碎碎的小黃葉,最詫異的是居然一顆柿子也沒結。全村人都奇怪,都到樹下轉悠,有的還爬上樹去看生蟲了沒有,更有仔細的拎些水來澆到樹根上,然而那柿樹並不見有生氣出來,隻是默默地立在那裏,有風經過便嘩嘩地響起來,也不知在訴說些什麼。有人嚷嚷要請縣裏農藝師來看看,我後來回城了也不知農蘭師去了沒有。
過了些年,母親想起什麼,不經意地告訴我那棵柿樹還是我們家的。
1995年元旦於寧靜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