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鄉間瑣記之四(1 / 1)

我的老家在耀縣的西塬上,一個有二百來戶人家的村莊。那個村莊人情溫厚,古風猶存,圍村是一道高高厚厚的城牆,結結實實地將村莊圍了起來,儼然圍成了一座小小的古城堡。站到村外望著那與大地渾然一色的城牆,你會想到這裏也許演繹過綠林好漢的是是非非。那城牆不知是哪個年月修的,村裏的老輩人說他們小時候城牆就是這個樣子,也有那讀書識禮的先生考據地講,早年村村都有城牆,這城牆大概是清初的產物,開始沒有這麼宏大,幾經修葺才有了今天的模樣,開初它是為了防賊防盜防土匪,當然也有防禦外宗族侵犯的含義。家鄉的那道城牆有八九米高,四五米寬,夯土而築,在我記事的時候那城牆上麵就沒有磚石,當然也就沒有了城垛射孔,且長滿了密叢叢的蒿草,一到春天,上麵便生出滿滿的新綠來,似給這黃土高原上的村莊戴了一環青翠,也常有那野花探出頭來招搖路人,且並無人愛多看兩眼。能吸引我的是上麵常常落滿麻雀,扔一土塊,便驚飛一片,但盤旋一下就又偷落回來。城牆下多有羊圈雞窩肥堆,且不多遠便有一門洞,沒門沒柵欄,想必是為方便出入,歲月和平以後隨意鑿成的。

小時我也淘氣過,家人稍不留神我便要跟上幾個小夥伴,沿城牆邊的矮牆爬到城牆頂上去,開始是想找幾個鳥蛋玩的,但從沒見過一顆,隻有那高高低低叫不上名的蒿草纏你的腿。有趣的是站在上邊可以看見村裏許多人家的院子,一戶一景,一家一情。有一次看見有戶人家在乘涼呢,我不知哪來了傻氣趴在城牆上朝院裏扔了一塊土圪塔,哪想落到人家放在院裏待涼的稀飯鍋裏。這下闖禍了,有人吼著嗓子罵將起來,那罵聲之高似乎全村人都可以聽見。也巧了有個小子正站在這家院門外跟誰鬧仗扔著土圪塔,那家大人出來,一把抓住了頭發,那小子還沒挨著巴掌就哇哇地哭了,等他家大人急匆匆趕到賠了不是,斥聲才漸漸平息。我那會兒隻是蹲在蒿草堆裏,大氣不敢出,等人們都散了,才縮頭縮腦地從城牆上跳下來,然而腳一落地,那家人就出來了,可不知為何見是我,那家人搖搖頭歎口氣竟沒吭聲,晚上回到家我被爺爺狠狠地訓了一頓。

從此家人便死活不讓我上城牆玩了,但我喜歡沿著城牆走,滿村的風趣都可以收入眼底,走到盡頭就是村口,與村裏唯一一座“高層建築”——大隊的倉庫連在一起。我現在想那倉庫其實是城門樓的瞭望塔。那時已沒了城門樓,唯有一座二十幾米高的塔樓與城牆相連,成了大隊儲備糧食的倉庫。在塔樓下幾乎每天太陽一出來就聚集了村人,似乎村裏的百姓唯一可以自由涉足的公共場所就是這兒了。村裏人若看見我在城牆上躲躲閃閃便會叫起來,有時被叫急了就順著城牆邊一溜小溝滑下來。滿身滿臉的土,有人故意在我臉上抹一下,人們便哈哈地笑起來。有時我就不予理會,硬著頭皮原路跑回去了,躲到一個草厚處喘喘氣,歇一會兒瞧瞧沒人注意便跳到地上,常常跳不穩一連翻幾個跟頭,等回到家便會發現身上所有的兜裏都裝滿了城牆的土。

那城牆周圍被村人挖了許多掩體一樣的貓耳洞,且都利用了,或裝著麥秸或圍著羊,當然也有空閑的。有時我與村裏的小夥伴們喜歡鑽進那閑著的洞裏賭個洋片銅錢什麼的,時常天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了,才依依不舍地鑽出來,家裏人一見就唧唧喳喳地嚷叫起來,我照例要被堵到門外,必須將灰土打掃幹淨了才準我進去。不過最最煩惱的是爺爺奶奶不叫我玩銅錢,看見就要沒收。有一天,我手氣大順贏了一大堆,身上兩個兜裝得滿滿的,一走路嘩嘩地響,便用兩節繩子穿了長長兩串,神氣十足地在城牆邊炫耀了一番,但我不敢回家去,就貓到城牆邊背人處掏了個小洞,那個洞掏得圓圓的,十分精巧,剛好一個拳頭可以伸進去,直掏到深深的胳膊根。我於是把那兩串銅錢都放了進去,外邊用一硬土塊堵上,壓了些泥土,又在洞下邊放了兩塊磚是為記號。

哪想,過了些日子,我卻怎麼也找不到鑿在城牆上的那個小洞了。凡有磚頭的地方我找得特別細,然而長長寬寬的城牆,到處都像是藏銅錢的地方,卻怎麼也找不見洞口了,至今想起來還挺可惜的,那一堆銅錢少說也有一二百枚,且什麼樣的都有,當時就找出了好多不一樣的,難說裏邊就沒有幾枚稀世珍品。去年鄉下來人,與我談起村裏的城牆,早幾年給挖了,變成了一條環村的路。我問起挖牆時可聽說發現有一堆銅錢,鄉人含笑,說那城牆可是個寶呢,挖一截就有銀貨出來,可就沒聽說挖出過銅錢。後來那些牆土填了村裏幾孔窯洞,餘下的都作肥上到地裏了。

我後悔小時候起碼應該在城牆邊照張相了。

1995年1月8日寫於寧靜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