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書。那年回到鄉下,我把帶的書都讀完了,便在家裏翻騰起來,叔父告訴我你想尋書,咱家後院的閣樓上多得很,都是你老太爺留下的。
我一聽喜不待言。那後院實際上是個廳,上邊架著木閣樓,靠裏牆是一木質的樓梯,斜斜地支在那裏,也沒扶手,上到高處還要小心呢。在樓梯頂頭是一塊蓋板,用頭一頂開一縫,用手再掀那蓋板就翻開了。我興衝衝地鑽上去,上麵很寬大,少也有三十平方米,隻是亂糟糟的,灰塵非常的厚,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破敗兩個字。有些家具亂亂地堆在一起,有些沒紡的棉桃用草席圍聚在那裏,還有很多祭祀用的燭台之類放在兩張大方桌上。我把那幾張桌子的抽屜都拉開了,盡是神秘的敬神什物,也叫不上名字,卻是不見有書。
我隻好喊了叔父來,他徑直領我到一個角落,指著一堆爛棉絮說就在下邊呢,我撥開厚重的棉絮,下邊是一紫色的木箱,叔父說小心裏邊有老鼠。我於是不敢動了,叔父慢慢掀開箱蓋,裏邊的確滿滿的全是書,他又用腳踢了踢箱子,不見有鼠竄出來。我大膽地拿起一本書,是線裝書,封麵有《中庸》兩個大字,紙形且與內文一樣,都是又軟又薄的黃表紙,用線穿裝而成。我記得清楚,書中內文都是豎排的,書寫得十分規整清晰,我還以為是誰下工夫用毛筆一撇一捺地描出來的。後來才知道那些書是木刻版水印的。然而那些書裏的字都是繁體,也沒有標點符號,有點印象的我橫豎看去也似懂非懂。我緊忙又翻了幾本還是如此,有些書還是成套的,幾本或十幾本裝在一個個藍色的盒套裏,盒套上貼著書名,似乎沒有我感興趣的小說之類。我不甘心地一抱一抱從裏邊往外倒騰,等全翻騰出來了,但見裏邊有許多被老鼠咬的紙屑。我終於失望了,讀這些老掉牙的線裝書,我時年十四歲,怎有那樣的功底,當然也就沒有一點興趣了。
後來,我在鄉下待得久了,帶去的書也來回看得膩了,便又想起了閣樓上那些古樸而又深奧的線裝書。一有空閑了便去翻看,當然期望能從裏邊找出幾本我能讀懂的文學類的書籍。這回我翻得仔細極了,居然還連猜帶蒙地念懂了一些字句。想想那些古書有些我還記得,似乎有《論語》《詩經》《史記》,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徐霞客遊記》。有些書配有插圖,每幅都很精美,都是線描工筆畫,大都有人物,一幅插圖便是一個典故,看了插圖便撩撥得人極力想了解書中的意思。
我於是揀了幾本插圖多的線裝書,其實也看不大明白,隻是實在無聊了,便躺在暗處翻翻插圖罷了。後來母親捎話讓我回城裏,我便將那幾本線裝書裝進行李,帶回了西安,不想母親見了那書驚恐萬分,很是責怪隨我而來的叔父,怎麼把這些書帶回來了,城裏誰家還擺書呢,更何況是屬於“四舊”的線裝書了,母親讓叔父把老太爺的書帶回去。我那天看見叔父走時提的那個藍布兜很沉,他已經走出很遠了看不見了,那個藍布兜還在我眼前晃動,等到後來我一想讀書眼前就會浮現出那個藍藍布兜來。
以後我年齡大了經曆多了,也湊合著能看點古文了,便時常想起老太爺遺在閣樓上的那箱線裝書。實在講那些書今日若要置辦齊全,會要好些鈔票的,也許裏邊藏有一兩冊善本孤本,可就是一大筆財富了。於是我專程回鄉下去找那些書,然而進了那個已經麵目全非的小院,閣樓已破朽得不成樣子了,我小心地踏著那已經搖晃的樓梯挪到閣樓上,上邊空蕩蕩的,人踩在樓板上吱呀亂響,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然而最讓我扼腕長歎的是,祀器不見了農具不見了木箱也不見了。
天哪,那木箱裏的線裝書竟在那年給老太爺上墳了。
1995年元月12日於寧靜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