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末,鄉下突然慌慌地來了兩位親戚,說是爺爺病了,病得很重,父親也很急,但過了好幾天才和我匆匆趕回老家。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時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風暴已經在醞釀,父親在單位裏首當其衝,已經身不由己了。我們回到鄉下,爺爺真的病了,躺在一間兼做囤糧室的小屋裏,孤零零的,被褥不厚似乎也不幹淨,屋裏隻有三四隻盛糧和釀醋的大瓷缸。也許是那醋味熏染的緣故,牆皮且已脫落得全現了土色。爺爺一見我就問西安的事,好多事爺爺問得莫名其妙,我也說不清楚,唯有爺爺的那隻竹筐和耙子是我們爺孫倆的投機話題。有時屋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爺爺就讓我把門掩上,掙紮著坐起來,從土炕角落裏摸出一塊白皮點心或者幾塊糖讓我吃,我瞅著心裏常常發酸,怎麼也吃不下,但爺爺拗著,我不好說什麼。爺爺見我吃下去了,高興地用勁品一下杯中的熱茶,嘴裏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後便坐在那裏跟我聊好長時間的家常。當然那話題不管說到哪裏總要回到撿破爛上,爺爺喜歡知道廢報紙一斤多少錢了,牙膏皮一隻是貴了還是賤了,這一類的問題實在太專業了,我大都說不清楚,爺爺嗔怪地讓我回去一定要問個明白。這些事至今家人說起來還不由得嘖嘖歎服。爺爺在鄉下也算個大戶人家的公子了,受過的禮教怕也深厚,但爺爺能那樣投入地鑽進大城市挎筐拿耙撿起破爛來,該是多大的心境啊。
記得最後一次見爺爺是翌年的春節,我在鄉下小住幾日要回城裏了,去跟爺爺告別,爺爺竟然眼角滴下一顆混濁的淚來,他手臂略微顫抖著拉著我的手,問我回城裏還想爺爺不?我說想啊,爺爺便滿足地笑了,然後抖抖索索地從貼身的懷裏掏出一個布包來,慢慢地一層層揭開來,裏邊有大小不等好些鈔票,爺爺摸出一張給我,我瞅見是一塊錢。那時候一塊錢可是個大數字了,我不知該要還是不該要,怔怔地立在那裏,嘴巴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爺爺拉過我的手把錢塞到我的手心裏,又把我的手指扳攏了攥住錢,然後緩緩告訴我,這錢是爺爺的,爺爺撿破爛掙的。我攥著那一塊錢,手心都捏出汗了,嘴裏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後來還是把那一塊錢拿回來了,但我總舍不得花,直到我參加了工作,那一塊錢就一直平展展地放在我辦公桌抽屜底上。多少年了我一看見那浸著爺爺和我的汗漬的一塊鈔票,就想起了爺爺,想起了爺爺的竹筐和耙子,想起爺爺在病榻上對父親講的話:不管世事咋樣,家裏都要準備好撿破爛的竹筐耙子。
我對爺爺這句話咀嚼至今還是迷迷懵懵,還是似懂非懂。
199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