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1 / 1)

爺爺是一九六六年春月的一天故世的,父親攜我急匆匆地從城裏趕到鄉下,家裏已經素縞滿院了。

父親一進院門,直撲到爺爺靈前便悲痛地哭泣起來,哭得很傷心,幾度抬頭,眼睛裏全是淚。我那是第一次見父親哭,許多人圍在他身後,先是陪他哭了一會兒,便高聲低聲地勸起來,最後連拉帶拽地硬將父親從靈前拉了起來,擁進了廂房。那靈堂設在家裏的前庭院,有一張古舊的大方桌,棱棱角角還刻有斑駁的花飾,桌上有一張爺爺的照片,並立有一牌位,兩側是些麥麵蒸的貢饃,一隻瓷碗裏燃著幾炷細細的香,在方桌後邊停著一隻黑漆的靈柩,顯然爺爺已經躺在裏邊了。在方桌的前麵有一隻灰瓦盆,約有籃球大小,裏邊燃著一遝遝亂亂的紙錢,方桌兩邊則跪著我的幾位孝衣滿身的叔父。

晚飯以後,父親讓我在爺爺靈前守一會兒,我早已披麻戴孝跟幾位叔父跪在那兒了。幾位叔父當時年歲也不大,似乎並不知道悲痛的,剛跪到那兒便問我有沒有從城裏帶糖塊來,我不情願地摸出幾顆,扔了過去,他們在方桌下不顧一切地搶起來,我直擔心讓誰看見了,但等安靜下來,我手扶布麻,滿眼的白,滿眼的素,還是想起了爺爺,想起了爺爺的許多好來。

爺爺有一個在全中國都很響亮的名字“白居易”,後來又改成了“白學易”。我想老太爺所以給爺爺起這個大文豪的姓名,恐怕也是指望爺爺能夠刻苦讀書,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但爺爺一生都是在世道動蕩中度過的,他沒能讀多少書,也沒種過多少莊稼,我想老太爺對於爺爺一定也非常懊悔。但爺爺愛這個家,愛他的兒子和他的孫子。有些往事讓我至今想起來還會感到一種祖輩的慈悲。記得我早年放假偶回鄉下,爺爺常常叫我給他念書,其實他可能也聽不大懂,每每東拉西扯淘氣十足地胡念起來他也沒什麼反應,但等念完了,他時常會默默地從兜裏摸出幾塊黑糖來塞我一塊,當有些褒獎的意味,可我有時嘴饞想要了,他卻板起麵孔說什麼也不給了。在鄉下,我曾跟叔父們去過村中的老井邊打水,那井很深了,一上一下兩個水桶,探頭朝裏一望,黑洞洞的,直覺涼氣撲身,隻聽見裏邊嗡嗡地響。據說這井有一百多米深,遇大旱,水也很旺,常有數十裏外的人來這兒擔水吃。而爺爺知道了我去打水的事,卻是又摔又罵,直吼得滿村人都知道了,且非叫叔父們一個個哭成淚人保證以後不帶我去了才停住聲。

似乎是第二天爺爺就出殯了,我已記不清出殯的隊伍是怎樣的了,因為那天鄉下幾位同宗的伯伯叔叔們團團圍住我,讓我頂一隻灰瓦盆。我注意到這隻瓦盆就是方桌前邊燒紙的那個瓦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怯生生的,也不知道頂那瓦盆是什麼意思,任由別人領著走在最前麵,當然後邊有位伯父扶著瓦盆跟著我。我想那頂瓦盆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引得村裏好多人看熱鬧。那長長的送殯隊伍,圍村轉了一周,但剛到村口,突然“叭”的一聲,那瓦盆掉地下碎了,我驚詫地扭頭看我的叔伯們,他們一定見我神情奇怪都禁不住笑了,圍觀的村人也竊竊地笑起來,原來是伯伯故意扔到地下摔碎的。後來過了好些年,我才知道這頂瓦盆在鄉下是很有講究的,當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誰頂瓦盆誰就是這家的長子,掌門人,繼承人。而為什麼要到村口摔掉,我詢問過多人,卻說法不一,我想那大概算一種孝道,實際上也是一種宣示。本來那瓦盆應該是父親來頂的,爺爺膝下也隻有父親這一個兒子,但這類民俗於那時的政治氣候已經不允許了,況且父親在鄉下的行蹤也已經受到了恐怖的監視。因此這個“重擔”便自然地落到父親兒子的身上了,隻是時至今日我才愈來愈清晰地感到了那隻瓦盆沉沉的分量。

送殯的隊伍走走哭哭,走了好一陣兒,終於到了一處頗為荒涼的地方,家人悄悄告訴我,這是我們宗族的祖墳地,大大小小散著幾十座丘塚,並稀疏地挺著一些楊樹和鬆樹。爺爺的墓穴已經挖好了,幾位年輕力壯的漢子緩緩地將靈柩放了進去,有人便往裏邊添了一鍁土,人們便像聽到了號令似的,全跪下哭了,哭成了一片,一時間似乎整個天際都塞滿了悲切的哭號聲。我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人生竟是這樣的嗎?上次回鄉下來爺爺還訓我不聽話呢,而今卻永遠地睡在這裏了,且再也不會領我到瓜攤吃西瓜了,再也不會帶我撿破爛了,再也不會催我念書了,再也不會給我鋼幣了,再也不會……不會什麼呢?那塊地裏很快便多了一座不高的丘塚,那是爺爺的,後來我們在墳前栽了兩棵小樹。

我心裏當時苦澀極了,回到城裏念書都沒了興趣,似乎從那時起便隱約感覺了人生之旅的殘酷和匆匆。

1995年7月19日於古城虛靜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