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蜻蜓和毛豆(1 / 1)

那裏本來是一個池塘,一個小巧的濃綠的地方。

池塘很深,往裏扔顆石子,“咕咚”一聲,沉悶而悠長,綠綠的池麵便隆起一環一環的漣漪;又有誰扔進了石子,那漣漪便一環疊一環地套起來,許久不見平複。然而都說那裏水不幹淨,少見有誰下去玩耍。偶爾盛夏來臨,三兩個膽壯的淨身撲進去,轉兩個來回,爬上來,兩腿的黑泥,卻直說好玩得很。池塘不流動,裏邊沒有魚,卻有許多紅嫩的魚蟲,軟軟的,亮亮的,攪得池麵紅緞般抖動個不停。常有很多悠閑的得意的苦惱的人兒,攥隻尼龍紗網,細心地甩進池裏,緩緩地攪幾個來回,網尾便漸漸紅了,甩去水,放進一隻盛淨水的玻璃瓶裏,忽地便紅透了,那米粒般大小、晶瑩透亮的小生物就在裏邊驚恐地碰撞起來。那時人的食物單調得可憐,而魚類的飯食卻異常豐厚,想想,不覺滿腹的酸楚。

那池塘三麵是莊稼,一麵是七八米高的崖壁,上麵爬滿了青藤,似與池麵織成了一體,爬到崖頂居高臨下,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風物。不論是春日夏日,還是秋日,那兒總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好去處。拋一人在池邊,四下散開,鑽進密茬茬的青紗帳,便隻聽到沙沙的響和逗趣的呼喚,卻難捉得住了。也是有聰明的趴在崖邊,身臉埋進草叢,紋絲不動,待夥伴耐不住了,縮頭縮腦地鑽出來,便猛撲上去死死抱住,滿臉的勝利。偶爾遇上有男女在莊稼地裏戀情,夥伴們驚詫地睜大眼睛,伸伸舌頭,悄悄退出,又放肆地朝裏邊不時地揚土,直到把戀人攆走了,才相約著返回去,卻要在人家坐過的地方似懂非懂得意洋洋地琢磨好一會兒。

那年有戶農家在池塘不遠的地裏種了茄子,長勢很茂,一隻隻吊在那裏,陽光下紫亮紫亮的像等著誰去摘似的。於是便有人去了,是從青紗帳裏爬過去的。畢竟不光彩,兩眼賊溜溜地瞪著,瞅準了竄出去,揪兩個便折回來。那圓嫩嫩的小茄子,用袖子一擦,鋥鋥亮亮,你咬一口,我啃一下,甜甜脆脆,滿嘴生津,常常為多了少了的打起滾來。在那常年不見糖果的日子裏,那鮮嫩的茄子,卻也是一道可口的零食呢。來年地裏的茄子不見了,但另一塊地裏卻生出些毛豆來,一簇一簇,綠茸茸的。夥伴們依然如故,鑽進去塞滿衣兜,便溜到池塘邊撿堆麥秸將毛豆放上,燃起來,那撲鼻的豆香鑽出來,眾人便一哄而上,胡亂抓些,塞進嘴裏一擼,豆萁裏的豆粒便脫出來了,直嚼得香氣四溢,滿臉滿嘴的黑沫子。吃足了便一個個橫七豎八,倒在池邊,晾起白生生的肚皮;有的便將小腿伸進池水,直讓那辣辣的太陽將身子烤熱了,才想起家人的眼睛。池塘的秋天最有趣,不僅可以烤玉米,還可以逮到彩蝶和蜻蜓,但夥伴們都不喜歡那捏在手上直掉粉末的彩蝶,卻愛捉蜻蜓。拿根小棍縛條細線,拴一節草頭,站在池塘邊,小棍輕輕一搖,那草頭便緩緩地轉起來,有那轉得生動的,竟會舞蹈般地轉出花樣和韻味來,直令旁觀者瞅得眼花繚亂,如醉如癡。一會兒便有蜻蜓貼池水飛過來,跟那草頭舞幾圈,定是花眼了,撲上去一咬,草頭隨之落地,伸手一抓便把那癡情的蜻蜓捏在手了。有那高明的,抓一隻手指間夾一隻,不到西天燒紅,兩手便滿滿的了。於是慷慨地一分,夥伴們便心滿意足地散去了。

後來池塘不見了,矗起一片高樓。不知誰給起了個毫無感情的名字:二十八街坊。我心裏訥訥的,常去那裏閑轉,時時莫名地想發現什麼,竟再無一絲池塘的痕跡了,而我卻總是好像感覺,有繽紛的彩蝶嬌盈的蜻蜓在那裏飛舞,有紫茄的甜膩毛豆的土香從那裏飄出來……

1990年7月20日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