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永恒——寫在修軍逝世一周年之際(2 / 2)

我們去醫院看望他。他在病中依然保持著一種藝術的灑脫,盡管臉上瘦了,那頭著名的頭發依舊梳理得整整齊齊,依舊透出一種藝術家的氣度,作為旁觀者幾乎看不出他的生命已受到死神步步緊逼的威脅。不過當他不斷地囑咐我們要關心他兒子思想和藝術的修養與成長,其言辭之懇切,神情之肅穆,還是讓我們體會到了一種父親的悲戚與偉大。

是的,至今還有好多人這樣說,如果化療配合,他的生命是會延續好久的,但是他沒有按人們的這種思維走下去,他感覺見好就回家了。他讓家人在畫室裏支了一張鋼絲床,他喜歡躺在畫室裏看他一生中畫過的和刻下的那些堪稱珍貴的藝術精品。他看得很細很細,把他的一生都看了,然而他不滿意,他覺得他還有許多藝術靈感要噴瀉,他還有許多探索要實踐,他在藝術上還有許多想法和構思要完成,但是他已經——已經沒有力量拿起握了一輩子的刀和筆了,他隻好把他的追求講授給他那學習版畫的兒子,於是在他兒子的案頭便多了一本關於藝術的筆記。

隻是病魔並沒有因為他是一位卓越的藝術家而不再驚擾他。半年後他不得不永遠地離開了他那心愛的畫室,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時光。然而在他最後走出畫室的前一天,他一定預感到了什麼,他細心地梳理了心愛的頭發,然後便靜靜地坐在畫案前的椅子上,一下從早晨坐到黃昏,四周堆滿了他滿意的和不滿意的版畫和書法作品,沒有人進去打攪他,都知道他是在向他為之獻身的事業做悲壯的總結。

我們是在三兆向他做最後的告別,幾乎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發現,他沉靜地躺在鮮花翠柏中間,神態是那樣和諧安詳,那一頭著名的頭發更是那樣的瀟灑,依然保持著他生前的優雅似乎真正創造出了一種深沉而凝固的木刻效果,我們似乎都有這樣一種感覺,他並沒有離開我們,離開這個喧鬧的世界,而是步入了一種永恒的藝術狀態。

也許是兩個月以後,他的兒子把他的一張微笑的披著一頭花白頭發的照片,敬重地放在了書架的玻璃櫥窗裏,兒子坐在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父親極富藝術氣質的頭發和眼睛。待那悲痛已經變得有些遙遠和麻木了,有一天我與他的兒子不經意地談起他的辭世,這幾乎是所有人都會問到的話題,“如果手術後,聽大夫的話……”而他的家人打斷我們的對話:你們是不知道我父親的心思,依據常理他不會不知道自己是啥病的,但他確實不想做化療,他怕化療會影響他的形象,他舍不得那一頭漂亮的頭發。

我聞之一顫,盯著書架裏那雙眼睛和那花白的頭發,陷入了沉思,許久許久才理清了頭緒。

這位老人,這位版畫家是這樣的熱愛藝術,不知能否說他已經大徹大悟了,但至少可以講他已經將自己的軀體以至生命都融入藝術中了,他用自己的一生塑造了他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形象,他用這樣的形象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一生,那形象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一種至美,因此他無論如何要讓自己最後的形象保持一個永恒的木刻般的完美。是的,寧可放棄渴望的生命,也要保持形象的完美,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境界與風采啊!

我想,這就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美好的選擇,這就是一位大手筆的大智慧大修養,套用西方現代美術的一種理論,他的選擇本身不就是一次成功的行為藝術的創作嗎?

他永遠地去了,但他的形象依然木刻般鮮活。

1995年6月18日於古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