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長篇大論無懈可擊,既苦口婆心又誠懇,何況他平時很少言辭,為了能將陷於溫柔之鄉的張大千勸說去日本留學,二哥真可謂用心良苦。感動於二哥同胞親情的張大千麵對全家的殷切期待,再找托詞也實在說不過去,雖然勉強答應了,內心卻還是洶如潮湧,想著謝表姐那紅腫憂鬱的眼神,心如刀割。心細體貼的謝表姐永遠都是將張大千放在首位,其實敏感的她在張家人的言辭中早就隱隱約約知道了張大千要留學日本的事情。
等見到謝表姐,張大千正在斟酌怎樣開口,不料謝表姐強裝笑容,先開了口:“權弟,家裏叫你去東洋留學的事,我早就曉得了,剛才你們的談話,我也都聽見了。二哥說得對,二哥與爸媽他們,也是為了咱們好。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覺得為了你的將來,你現在是應該出去,闖蕩闖蕩,見識見識,多學點知識和本事,我不應該拖你的後腿。你就安心地去吧,不用管我了……咳咳……”
消瘦孱弱的謝表姐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嬌柔不勝力的嬌喘籲籲,直教張大千心痛。謝表姐又接著安慰他:“權弟,我已經很知足了……從小到大,我和你在一起,過了許多快活的日子,你給了我很多歡樂的時光,我很高興,也很感激。我還感謝爸媽他們,不嫌棄我,把我定作了你的媳婦,成全了我的心意,也是我最好的歸宿。前些時,你還在土匪窩時,我就向菩薩許過願,隻要你能平安歸來,哪怕拿我的命去換,我也是心甘情願的。謝天謝地,你安全歸來了,我能再次見到你,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和快活,我知足了!權弟,我活著是你張家的人,死了也是你張家的鬼,我已經很滿足了。你就放心地去吧,不用掛念我,當心你自己的學業和前途。我在家裏,一定伺候好爸媽,你安心地去吧,在那邊用功讀書,我等著你學成回來。……”
謝表姐的深明大義及癡情的表白,讓張大千感動萬分,想著他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與親愛的謝表姐相聚,禁不住與心愛的人抱頭痛哭起來。
二哥張善子很快就安排好了去日本的行程。兄弟二人準備走水路,先乘木船到瀘州,接著乘輪船到重慶,然後再沿著長江順流而下上海,從上海東渡去日本。他們起程的時候已是隆冬季節,寒風凜冽,蕭瑟荒寒,冷寂孤冷,這與張大千那悲愴沉痛的心情是十分吻合的。在全家人依依難舍的目送下,他們正準備登舟遠行,就在張大千踏上跳板的一刹那,他忽然聽見謝表姐那聲撕心裂肺的喊聲:“正權,等一等……”直至很多年後,這喊聲一直盤旋縈繞在他的心靈深處,久久不逝。
張大千回身一看,謝表姐臉色蒼白如紙,不顧一切地飛奔下來,撲向張大千,緊緊抓住他的手捂在胸口,雙手冰涼,渾身顫抖,屏住氣息,全神貫注地看著張大千,似乎要把他的樣子永遠銘刻在心底,害怕就此永遠失去了她親愛的權弟。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著她那清秀瘦削的臉頰慢慢滑落,最後解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鄭重而緩慢地圍在張大千的脖子上,淚眼朦朧地說:“權弟,你走吧,記著,自己要多多保重。記住我,啊……”
張大千如利刃割心,絞痛難當,淚如泉湧,恨不能永遠抱著心愛的謝表姐……可是,船卻開走了,江岸上,蕭瑟中,表姐那柔弱的身影猶在,他撫摸著帶著表姐體溫和馨香的圍巾,頓時感到非常空虛,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襲來,彷佛這一別,今生今世,一對癡情戀人就這樣生離死別了。他的靈魂在悸動,心在哭泣,任淚水飄落在冷寂的寒意中……豈料,這一別,竟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