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樹 ——柯岩答客問
柯岩,本名馮愷,是當代著名的女作家、詩人。
她原籍廣東南海,1929年7月14日生於河南鄭州。她的兒童詩集《小兵的故事》,於1980年獲全國兒童文學創作一等獎;她的報告文學《船長》《特邀代表》獲首屆(1977-1980)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她的長篇小說《尋找回來的世界》,1987年獲全國首屆金盾獎。她創作的詩歌《周總理,你在哪裏》《請允許……》等,蜚聲文壇,在廣大讀者中享有盛譽。
柯岩是怎樣走上創作的成功之路的?麵對曆史與現實,她是怎樣做出選擇的?受出版社之托,1990年中秋,我找到了柯岩老師,希望她以答問的形式回顧自己的漫漫人生之路。不巧,柯岩出國講學在即,隻送了我一些書和資料,她說:“你的問題,這裏邊都可以找到答案。”於是我根據自己提出的問題,摘要如下,以饗讀者。
問:您為什麼取“柯岩”作為自己的筆名,含有什麼象征意義嗎?
答:柯、岩,音譯成英文,似乎隻是兩個互不關連的單音節字,但在中文裏,是有獨特的含義的。我們的古人把綠綠的小樹稱之為柯。岩呢,當然是大大的堅硬的石頭。岩石上是很難長出樹來的,因此,凡是能在岩石上成活的樹,它的根須必須透過岩石的縫隙尋找泥土,把根深深地紮入大地,它的生命力必須加倍的頑強。
柯岩文集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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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柯岩作為筆名,因為我知道寫作是一件很難的事,決心把根深深紮入大地,終生奮力地攀登,從而使我的作品能像岩石上的小樹那樣富有生命力。
問:據我們所知,您早期是搞兒童文學創作的,您的童年是不是非常快樂呢?您最早是什麼時候接觸文學作品的?您怎麼喜愛上文學了呢?
答:我的童年是十分寂寞的。我的父母終日為衣食奔波,無暇照顧我。我的哥哥、姐姐上了學,要為分數拚命,因為考不到優秀就拿不到獎學金,無法上公費學校,所以,他們也沒工夫答理我……
我的鄰居有幾個沒上學的男孩子,我常常跟他們玩。他們大,我小,每每被打得哭兮兮地回家。但一會兒,我又追在他們後邊,哭著,叫著,為他們的奔跑或打架使勁兒。
起初,我被別的男孩欺負,總是哭著回家。可漸漸地,我挨了打也不回家,因為一回家,媽媽就再不讓我出去了。她常常是一邊給我擦著眼淚,一邊自己也流出淚來……
一次,我又挨了打,大哭一場以後,又想奔向男孩子們。這時,一隻手一把拉住了我。我回頭一看,是媽媽。媽媽說:“他們老打你,你為什麼非要跟他們玩不可呢?”
“好玩呀!”我也恨自己沒誌氣,可我還是掙紮著想往外跑,“他們——也不老打我。”我忸怩地說。
媽媽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去找王珍玩呢?”王珍是我家對門的一個女孩子,她媽媽拜菩薩,每天長時間地跪在蒲墩上念經。她們的屋子陰沉沉的,王珍每天坐在屋角裏,抱一個洋娃娃,“哦——哦——”地哄著。她自己也穿戴得和洋娃娃一樣整齊、美麗。
“不,她不好玩。”我掙脫媽媽的手,又飛跑到空地那邊去了。我看見男孩子們正在往那棵大榆樹上爬。我竭盡全力飛快地跑,清新的風迎麵撲打著我的麵頰。哦,可千萬別錯過了什麼有趣兒的事呀!結果,什麼有趣的事也沒有,我又被推了一個大跟頭,跌破了鼻子。
從此,媽媽下決心不許我出門,並說隻要我不出門,就給我講故事。就這樣,我開始接觸到了民間口頭文學:《路遙知馬力》《缺手姑娘》《孟薑女哭長城》《鑄鍾娘娘》……我百聽不厭,可她越講越煩。爸爸很可憐媽媽,就給
她找了少年文庫的一些書,讓她讀給我聽。於是,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有一個《稻草人》;小小和我一樣寂寞,永明有一個紫衣的姐姐,美麗的大姐姐啊!那年,我5歲。
有一次,媽媽給我念著一本什麼書,念著念著睡著了。我是那樣急於知道故事的下文,可又心疼勞累的媽媽,於是我把她手裏的書拿過來,顛過來倒過去地翻看。一頁一頁地輕而又輕地翻動著書頁,唯恐驚跑了書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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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家裏就讓我上學了,上的是長辛店鐵路職工子弟學校。我是班上最小的學生,但我學習十分努力,因為書裏那樣多有趣的事,那樣多可愛的人物在等著我哪!
從二年級開始,我就不加選擇地讀能夠到手的一切書籍了。跳過一些不認識的字,貪婪地追求著故事和人物。這是至今我有許多字認識、能懂,卻講不確切、也念不出它們的讀音的緣故。
《愛的教育》的小主人公使我懂得了:孩子原來不僅僅是父母無償的索取者。《小婦人》使我感受到友誼的溫馨和力量。葉聖陶告訴我是非善惡。冰心讓我向往大海和詩意。張天翼的《大林和小林》使我初步想到了窮人和富人的關係。格林和安徒生的世界,又是那樣神奇與美麗……
從此,書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每天手不釋卷,心醉神迷地和書中的人物相親,而鄙棄那幫淘氣、打架,並且專門欺侮弱小的男孩子們,再也不看他們一眼了。
問:聽說您很小就發表過作品,是這樣嗎?你第一部公開發表的作品是什麼?
答:說確切點,我的第一部“作品”是我寫給父親的情真意切的一封信。當時父親仔細讀完信,很感動,情不自禁地說:“呀!我們家要出謝冰心了!”這當然是感情的誇張,因為那一年我還不到10歲。
我的第一篇變成鉛字的文章,說句不含蓄的話,是“抄”來的。
——那是我17歲那年在武昌讀高三的時候,文章發表在校刊上,題目叫《我的同窗》。說是“抄”,當然不全是抄。我12歲在雲南保山上初中時,我和我姐姐都寫過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同學,是教師命題作文,我和姐姐都寫了她。姐姐比我寫得好,我很羨慕。為什麼姐姐能寫得這麼好?姐姐把那個女孩子寫活了。當時我不懂,後來才慢慢理解了,姐姐對生活有著比我更細致的觀察和更深刻的理解。上高三了,教師又以《我的同窗》命題作文時,我就毫不客氣地把姐姐文章中的長處都搬到了我的作文裏。年齡和知識增長了,閱曆也稍稍豐富了一些,這就勝過了當年的姐姐。被教師選中了,發表在校刊上。
後來我忐忑不安地拿這篇文章給姐姐看,姐姐淡淡地一笑:“沒想到你還有興趣把她又寫一遍。”那時姐姐已是大學生了。她的胸襟和態度令我十分慚愧,給我很大的觸動,我懂得了,模仿別人是最沒出息的。這件事教會了我要去尋找自己獨特的東西。從此,我學習別人文章的長處,羨慕,但不嫉妒;讚賞,但決不模仿。追趕文學道路上每一個有長處的人,但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1950年,無數文藝工作者紛紛跨過鴨綠江,參加偉大的抗美援朝。當時在文化列車上,我趕寫出《中朝人民血肉相連》這部劇本。這個話劇一連演了幾百場。記得一次演出時天上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可是部隊和地方的群眾竟沒有一個人中途離開。大家聚精會神地看戲,一位曾經對年輕人很挑剔的老同誌悄悄走到我身邊,很動情地說:“小柯,知道嗎,今天是這出戲演出第100場。祝賀你!這麼年輕就走上創作的正道,有的人搞了一輩子,還和群眾格格不入,搞不出受群眾歡迎的東西……”
這是我參加革命後真正可以稱之為創作的第一部作品。那年我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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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柯岩老師,您是怎樣走上兒童文學的創作道路的呢?
答:二十歲左右是那樣一個奇特的年齡,過來人都是有所體會的。這個階段的青年人最怕別人說自己小,最喜歡裝大,好混在嚴肅的成人中。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我雖然十分喜愛孩子並常常為他們的生活所吸引,但一到人前,就盡量遠離他們以示區別,自然更沒有想過要為他們寫點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