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樹 ——柯岩答客問(2 / 3)

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開始寫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的。那是 1955年,我25歲的時候。那時,我已結婚。我愛人是一位被認為在創作上有成績的人,我比他年輕,寫作經曆不長,沒有惹人矚目的成績,但我卻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無知卻有勇……

有一次,他愁眉苦臉地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當看到他的稿紙上隻有短短幾行,而又有大量的塗抹的時候,我驚訝了。“你怎麼了?什麼東西這樣難寫?”我問他。我了解他的創作習慣,他輕易不用稿紙,而是醞釀啊,默誦啊,滿屋子走來走去,念念有詞地寫在小小的紙片上。平時隻要坐到桌子前,攤開稿紙,就是醞釀成熟了,一夜煙霧繚繞,第二天總是會有收獲的。

“是約稿。響應號召給孩子們寫點東西。哎,給兒童寫東西真難啊!”他說。

“這有什麼難的?你睡覺去,我來試試。”我坐到桌子前,平時對兒童生活的記憶像海潮一樣在我心裏洶湧……這一天,我一共寫了九首兒童詩。

我愛人起床後,不相信地讀著。但笑意漸漸出現在他的眼角:“真奇怪,你什麼時候積累的這些生活?也許……這和你的性格是相近的……”他很快幫我選了六首寄了出去,《人民文學》發表了其中的三首。這就是《人民文學》1955年12月號上的《兒童詩三首》。

時間已經過去35年了。這中間經過了多少狂風暴雨。但那一天那個平凡而又奇特的時刻,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那是我生活道路的一個轉折點,實際上開始了我此後為兒童寫作的第一步。

今天敘述這件事,並不是想說,我比我愛人高明,他在創作上的長處,是我今天還在追趕著的。說它,隻是為了說明:每個人都有性之所近,每個人的主客觀條件又都不盡相同。因此,每個有誌於創作的人,應該盡力去尋找自己,這樣才能發揮己之所長,克服或回避己之所短。說它,還為了說明:我們

柯岩文集378

曾經處在一種多麼美好的創作環境裏:嚴肅、熱情、單純而又無所顧忌……

問:您的經曆好像特別順,是嗎?您年輕時有過自己的選擇與現實的矛盾嗎?您是怎麼對待的呢?

答:1948年我考上了蘇州社會教育學院戲劇係。戲劇係在當時也是競爭非常激烈的一個係,有好幾千人同時報考。我當時特別強烈的願望是一定要成為戲劇係的好學生。然而,一年後,蘇州解放,當時我們黨特別需要幹部,麵對曆史的選擇,我毅然中斷學業,服從革命的需要,成為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一名編劇。

在“青藝”工作幾年後,組織上又調我去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我剛一走進“兒藝”的大門口,眼淚就刷地流下來了!我不願意呢!我當時也沾染了一般人輕視兒童文學的心理,覺得這是“大材小用”了!但想不通歸想不通,我還是按照領導的要求,整天往下邊跑,深入生活。當然,這次首先是得跑學校了。中學、小學、幼兒園、工讀學校、孤兒院……深入學校生活使我又發現兒童文學並不能僅僅寫兒童,孩子從來是生活在成人中間的,所以我照樣下工廠、農村、部隊。到農村,晚上和大娘鑽一個被窩;吃飯,同老鄉一口鍋裏攪馬勺……慢慢懂得了什麼是工農群眾,悟出了應該怎樣理解和對待生活。現在回想起來,個人的價值隻有與社會需要結合起來,才能真正地實現,這是很有道理的。

像那次調動那樣個人意願與工作需要矛盾的事太多太多了!可以說,幾乎貫穿了我的一生。人們說我順,是隻看表麵的結果。也因為我這個人生性比較樂觀,從不願向人訴苦。什麼時候我給你們講講我怎麼幾乎年年挨批,歲歲挨整,今天被批判右,明天又被罵成“左”,怎樣當“黑幫”、“反革命”……你們都得替我哭……。隻是不說罷了。

問:您在青年文學愛好者的心目中顯得很神秘。您既寫詩歌,又寫報告文學,還寫長篇小說。您的詩《周總理,你在哪裏》《請允許……》都被譜寫成歌曲,廣為傳唱;您的報告文學、長篇小說、電視劇連連獲得大獎,反響強烈。很多人都想知道您是怎樣同時從事多種樣式的寫作的?您為什麼在文學創作上做出這樣的選擇?

柯岩文集380

答:寫作是很難的,想在任何一種文學樣式上取得成績都是不容易的事。我為什麼要從事多種樣式的寫作呢?我不知道別的作家這樣做是為了什麼?而我,我想,仍然是因為生活。

既然生活是創作的源泉,而我們的生活又是這樣豐富多彩。中國,我的祖國,她是這樣古老,又是這樣年輕,有著最最崇高的美,也有令人十分憤怒和不能容忍的醜惡事物。生活中有這樣多的是非、美醜需要明辨。它們常常這樣猛烈地撞擊我的心靈,使我忍不住地要哭、要笑、要歌、要唱、要呼喚、要呐喊,使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筆來,投入到生活的激流中去……這時,我發現,單單使用一種文學樣式寫作就遠遠不夠了。單單使用任何一種文學樣式寫作,都會讓許許多多生活素材和感情積累白白浪費掉。

生活多樣化,反映生活的手段也應該多樣化。在自然科學研究中,各種研究方法和手段正在互相滲透、互相交叉,在文藝創作中,是否也應如此呢?我想是的。而文學的各種樣式都有它的特點和長處,我嚐試著從各種樣式中吸取長處,讓它們互相作用、產生變化。這是非常有趣的工作。比如:我試著把詩引進歌,引進小說和戲劇;又把戲劇引進詩和報告文學……這樣,我就可以在各種變化中表現自己的特點,努力做到既不重複別人 ,也不重複自己 。我的作

品也許還不成熟,但它決不會和任何人的作品混同或類似。這種勞動也許是複雜的和艱難的,但越是複雜和艱難的勞動,卻越能吸引人,不是嗎?

問:您的報告文學《船長》,是不少青年喜歡的作品。他們說,讀了之後使人仿佛沉浸在一種溫馨、崇高的氣氛裏。我們很想知道您是怎樣采訪主人公並寫出這樣一部傑出的作品的?

答:貝漢廷是個有名的船長,熟悉他的人很多。我首先找了他上下左右的各方人士,找了他船上的政委、大副、二副及文中所寫段落的許多有關者、參與者,請他們根據自己的記憶廣泛地談了事件,談對貝漢廷的了解、認識、看法以及聽到的有關他的一切傳說……至於對貝漢廷本人,我則毫不留情地“折磨”他,讓他反反複複地談他自己,談他的家庭、他的經曆、他的愛好、他的歡樂、他的苦惱、他的向往、他的夢境……總之,一切。

當然,這“折磨”是我的誇張說法。事實上,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海闊天空地聊天,我不斷地尋求他感興趣的話題,根據他的性格、特點,千方百計地加

柯岩文集382

濃他的談興……一次、兩次;兩天、三天,常常是談得大家聚精會神,興致勃勃,笑聲不斷。隻要他一聳起肩膀說:“不是談過了麼?”或“我有材料,我拿給你們看吧!”這時我就立即把話題引到另外的方麵,盡力不使他厭倦,而讓他沉浸在回憶的樂趣之中……就這樣,我隨著人物及事件的感情起伏,同樣沉浸在人物的歡樂和痛苦之中。在訪問過程中努力加深對人物的了解、感情和尊重,並以此反複印證和提煉自己對生活的思考。這樣,在采訪結束之後,人物已經像老朋友一樣清晰地活動在我的視野之中了。

《船長》一文所寫的各個段落都是事實,但所有的事實又都經過我自己思想感情的過濾、提煉和概括。我寫這篇東西時,在反複琢磨如何刻畫主人公時,心裏同時想著我的許多年輕的朋友和整個青年一代,希望我對待生活的看法能多少對他們有些影響。希望他們和我一樣,能從令人敬重和喜愛的人物身上汲取力量,使主人公成為吸引他們並為他們願意效法的榜樣。因此,構思、選材、手法……都是根據這一目的取舍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