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南海公司

讀者閣下,如果你路過英格蘭銀行——你須一直從那裏領取每半年一次的紅利(假如你也像我一樣,做一點年保險投資,是一個幹幹癟癟,與孔方兄交情不厚的人)——你取道銀行,要去花盆客棧,你預訂一個馬車座位,要去達爾斯頓或夏克威爾,或去北地的某地某處鄉下度假地——你難道從來沒有看到過在針線街和主教門毗連的地方,左麵有一座看上去憂鬱沉沉、氣派巍巍、用磚塊與石塊砌成的建築?我敢說你經常在仰羨它空闊寬敞、雄偉壯觀的大門,它坦露給你看森然莊重的庭院,遊廊曲折,棟梁挺拔,出入的人跡寥若晨星—— 一派巴克魯薩一樣的荒涼。

這裏昔日是一家貿易公司—— 一處繁忙的逐利中心。商人在這裏群集—— 一夜間暴富的衝動——迄今,盡管往昔的精神久已蕩然無存,一些商貿形式卻依舊持續。這裏依舊可見氣派宏偉的廊柱,扶手華麗的樓梯,辦公室舒展寬敞,猶如宮廷裏的官僚機關——門可羅雀,或零零散散、稀稀疏疏點綴著幾個職員,還有更神聖的庭院內景和各色委員會會議廳,各處儀仗官、守門人麵色凝重,讓人肅然起敬——隻在一些隆重的日子,董事們蒞臨慶典,在蟲蛀斑斑的會議桌前正襟危坐(宣布某個股息失效),這些桌子用紅木打造,豬皮桌麵已沒有了光澤,笨重的銀製墨水池,已幹涸很久;——橡木護壁板上懸掛著已經故去的主管和副主管們的畫像、安妮女王的畫像,還有來自漢諾威王朝的前兩任郡主的畫像;——巨型航線圖被後來的地理發現證明已經過時;——落滿灰塵的墨西哥地圖,像夢中一樣模模糊糊,還有巴拿馬灣的水域深度測繪圖!長長的走廊裏,水桶靠牆吊掛,排成懶懶散散的行列,裏麵裝容之物可以澆滅任何大火,但上一次除外:在所有建築下麵排列著數目繁多的地窖,昔日那裏儲藏著麵值不一的通貨,“一處見不得天日的收藏”,因為錢財可以撫慰他獨居的心靈——而錢財很久以前就散盡了,或者在那次臭名昭著的騙局破滅的爆炸聲中,震散到空氣裏了。

南海公司就是這個樣子。至少四十年前我知道它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一處雄偉悲壯的遺跡!打那以後它有過什麼樣的改變,我沒有機會核查證實。我想當然地認為時間並沒有讓它振作如新。沒有什麼風能使沉睡的水體波光粼粼,到了這種時候,一層更厚更實的甲殼又覆在它上麵。陳年的分類賬目和日記賬目養肥了的蛀蟲,已經停止了它們的大肆劫掠,但它們已經可以飛行的後代們繼承著它們的事業,在單欄賬頁和雙欄賬頁裏鏤刻著精細的回紋。層層疊疊的塵土(是穢垢的異期複孕)落在陳舊的層層疊疊的塵土上,昔日很少有誰攪動過這種寧靜,除非偶爾有某根好奇的手指喜歡刨根究底,時不時想探詢安妮女王時期的賬目記錄格式,或者出於並非聖潔的好奇心,試圖揭開那場驚天動地的騙局的某些秘密。那場騙局範圍之廣,讓我們今天的侵吞者們相形見絀,回望起來,難以置信,隻會表現出欽羨,這與現代陰謀家們思量起沃克斯那宏大超人的國會爆炸計劃時所表現出的望塵莫及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

騙局過後讓英靈和鬼魂安息吧!不可一世的公司的牆壁上隻剩下死寂和貧窮,供人憑吊。

你坐落於騷動不安、生機亢奮的商貿中心——在投機的焦慮和狂熱中間——在現代繁榮的全盛期的英格蘭銀行、皇家兌換所、東印度公司的包圍之中,它們派頭十足的麵孔耀武揚威,讓你自慚形穢,你是它們勢窮力孤的鄰居,生意被排擠出局——隻有無所事事的人和思索大道的人——隻有在像我這樣的人的眼裏,壯哉,古舊的公司!你的沉寂裏魅力尚存: 停滯——生意清冷——幾近遁世的惰怠——這一切都讓人欣喜!入夜,我懷著多麼崇敬的心情徜徉於你空闊寬敞的房間裏、庭院裏!它們在講述著過去:——某一位死去的會計的影子,幻覺中耳輪上夾著一支鵝管筆,從我身邊掠過,生硬古板如生前一般。留存下來的各種賬本和活著的各位會計,讓我大犯糊塗。我不善於算賬,但你這些巨大的僵死的卷冊,讓如今體質衰退了的職員三人合作,也別想從神聖的擺放架上把它們搬動——它們古趣盎然的花飾不落俗套,紅線格子美觀整齊——英鎊、先令、便士,三項欄目分明,空位用零號填補,款項記載一絲不苟——卷首摘錄著虔誠的布道詞句,我們的篤信宗教的先民們,如果不念誦這類詞句,是從來不敢打開一本商貿簿冊或裝貨清單的——有些卷冊上貴重的精製犢皮紙封皮,幾乎是在讓我們相信,我們到了某個一流的圖書館——這一切都是令人欣慰、富於啟迪的景象。眼看著這些僵死的怪物,我該分外得意。你那笨拙的怪模怪樣的削筆刀,鑲著象牙刀柄(我們的祖先那裏的樣樣用品,都比我們想象的要規格大得多)與赫庫力土城挖出來的任何東西一樣好用,我們今天的吸墨粉盒就有複古跡象。

我能記得的南海公司的職員們——我是在說四十年前的舊事——有著與打那以後我所打過交道的公共機構的辦事人員迥然不同的做派,他們是那個地方靈秀之氣的組成部分!

他們大多數(因為公司支付的工資不會產生剩餘)是單身漢,一般地講(因為他們要做的事並不是很多)是充滿好奇、善於思考的人。由於前麵提到過的原因,他們不趕時髦;由於背景不同,他們脾性各異;更兼他們不是從早年開始一起共事(早年共事會造成合作集體中的成員相互同化的傾向),而大多數人是到了成熟的年齡或人到中年才被招到公司工作,他們必然把各自的習慣與嗜好帶入公司,可以這麼說,他們是不具備在共同的團體裏生存的素質的。於是他們構成了一定意義上的諾亞方舟,怪癮怪癖之輩,修道院裏的俗家弟子,大家族裏的家養仆從,養起來為了炫耀而不是為了役使。然而他們是讓人愉快的人,滿口談天說地——他們中的好多人十分精熟於德國長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