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的出納員是一個名叫埃文斯的威爾士人,他的外表帶著他的鄉黨特有的脾氣暴躁的印記,但本質上是一個明白事理,值得尊敬的人。他的發型自始至終噴灑發粉使之卷曲,那式樣很像我小時候在漫畫中看過的被人稱為“花花公子”的角色。他是那一類時髦哥兒的最後代表了。整個一早上他悶悶不樂,像一隻閹貓坐在櫃台上,我想我看見的他,是用瑟瑟縮縮的手指清點他的現金(他們是這麼說的),好像是在擔心他周圍的每個人都在玩忽職守。處於這種疑心重重的病態,他隨時在想象自己也是一個玩忽職守的人,至少他被自己有可能變成這樣一個人的焦慮心態所困擾。他的陰鬱表情到下午兩點,在安德頓的咖啡店裏(他的照片至今還掛在那裏,他在他的最後二十五年時間裏一直光顧這個地方,所以照片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應店主的要求拍攝的),一頓烤牛犢脖子肉之後,才清朗一點點,但直到夜幕送來串門喝茶的時刻,他的情緒才能達到最鮮活的境界。大家都熟悉,他的敲門聲和時鍾報六點的擊打聲同時響起,這是給許多家庭帶來趣談的永久話題,這位可愛的老光棍,一出現就讓這些家庭喜悅歡快起來。接下來就是他擅長的,也值得他榮耀的時刻!他是如此嘰嘰喳喳、口若懸河,把鬆餅撒滿茶桌!他對逸聞野史描述得好不詳盡!說起舊倫敦與新倫敦,他滔滔不絕連他的同鄉,甚至是班南特本人,也自歎弗如——舊劇場、舊教堂、敗落了的街道的遺址——洛薩芒德池塘的位置——桑樹園——奇普區的管道——還有源於他父親的家族傳統裏的許多人物的逸聞趣事。霍加斯在他的名畫《中午》裏,把這些古怪的人物賦予了不朽的生命——那些後代們無愧於他們英雄的祖先,是名副其實的新教先鋒,這些人從路易十四的暴怒和他的凶猛的騎兵的鐵蹄之下逃亡到這個國家,在公豬巷和七日晷附近昏昏暗暗的遮蔽中,讓純潔宗教的火種存活了下來。

埃文斯屬下的副手是托馬斯?台姆,此人慣於微躬著身子,擺出紳士的派頭,如果你在通往西敏斯特大廳的通道上遇著他,你會把他當成那個地方的一位貴族。我說他微躬著身子,意思是他把身體略略前傾,這在大人物那裏肯定會被認為是習慣性地屈就於地位低於他的小人物的籲求,降下架子給予關注的結果。當他與你交談的時候,你覺得需要費一番努力才能夠得著他言談的高度,會談結束後,你可以悠然地將剛才那讓你敬畏的氣派一笑置之。他的領悟能力最是膚淺,弄不清格言諺語的深層含義;他的大腦像一張白紙,處在原始狀態,一個吃奶的小孩提出的問題就有可能難倒他。還該說什麼呢?他富有嗎?可惜他算不得富有,托馬斯?台姆非常拮據。從外表看他和他的太太都是很有身份的人。而從實質看,我擔心並非所有的時間都天遂人願。他太太衣著整齊、身體單薄,但顯然嬌生慣養不是她的過錯。然而在她的本性裏流淌著上層社會的血液,她憑借走迷宮一樣的方式拉扯關係,追溯家係,我從來就沒有完全搞清楚過——更談不上現今用發布正式消息的那種確切的口吻作出解釋——她把關係拉到了顯赫一時但運道多舛的德文瓦特家族。這就是托馬斯微躬著身子的秘密。這是一種思想——一種感受——是你們生命中光彩耀眼、特立獨行的命運之星——你們這溫和而幸福的一對——它能在智能的暗夜裏,在處境的暗淡時期,讓你們歡快起來!對你們來講這可以取代財富,取代爵位,取代閃亮的成就:它值得這所有一切的總和。你們沒有借著它欺辱過任何人,而當你們僅把它當作一層保護鎧甲來披掛,同樣也不會招致別人詆毀你們,這是榮耀和慰藉。

那個時候的會計約翰?蒂普完全屬於另外一種性格,他既不假裝血統高貴,事實上也不關血統什麼幹係。他認為:“會計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又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會計。”但這倒不是說約翰沒有自己的嗜好,小提琴縱逝他的閑暇時光。當然了,他唱歌另辟蹊徑,而非調寄奧爾菲斯的七弦裏拉琴。事實上他歌聲尖厲,琴聲刺耳,叫人享受不得。他在針線街考究的公務套房裏沒有擺放什麼東西,所以房間寬敞,足以讓它們的主人放大他對自己的概念(我不知道目前是誰在占用著這些房屋)。每兩周,音樂會的和聲在他的住所響起,我們的祖先應稱之為“令人傾倒的歌唱家”。這些人來自會所樂隊——有合唱演員——有頭號及二號大提琴手——有低音提琴手——有單簧管手——他們吃著他的冷羊肉,喝著他的潘曲酒,讚著他的音樂品位。他坐在眾人中間像邁達斯國王,但坐在辦公桌前,蒂普便成了截然不同的生物。辦公桌前一切純粹務虛的思想,統統被他取締。你談起浪漫情調他必然斥責,免談政治,報紙被認為太高超太抽象。人類的全部職責在於開具紅利支付憑單。公司賬簿裏記載的年度借貸收支餘額對比(也許與去年餘額的差額總計不超過25英鎊1先令6便士),耗費他年末一月的日日夜夜。不是蒂普對他所摯愛的公司的僵死狀況(城裏的人們是這麼說的)熟視無睹,也不是他不渴望南海公司重振旗鼓,回到初創時期那樣熱情激蕩(昔日和今日最繁榮的公司的任何最精細的賬目,他事實上都可以不分彼此地駕馭),而是就一個真正的會計而言,進賬收益的差別並不重要,小小便士的四分之一和矗立在它前麵的萬千英鎊,在他的心目中同樣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