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吳越王再世索江山(3 / 3)

自此之後,百姓嗟怨頓息。

錢王嚐在軍中以鋼鈴為枕,名為“警枕”,未嚐貼席而臥。牀頭置一粉盤,夜間思量得一事,就寫於粉盤之中,次日依計而行。或夜半三更,拿起銅丸,拋出宮門之外,以警巡更守城之人,其警戒如此。錢王嚐晝臥,一個童子煎湯,湯滾,其聲甚響,童子恐驚醒錢王睡夢,攙冷水於湯中,湯便無聲。錢王臥醒,見童子如此,暗暗道:“這童子能窺我心事,不可留之。”遂把這童子殺了。童子魂靈忽現形於前,錢王憐其枉冤,遂封為臨安縣土地之神,童子遂叩頭而去。

錢王曾到餘杭洞霄宮,撫掌而泉湧出,遂有撫掌泉。其妃嬪每歲歸臨安一次,看省墳墓。錢王以書遺妃嬪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又未嚐不風流也。吳人因此便用其語為歌,含思宛轉,聽之淒然。杭人遂傳為《陌上歌》。後來蘇東坡易其詞為《清平調》三首,道: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遺民幾度垂垂老,遊女長歌緩緩歸。

又一首道:陌上山花無數開,路人爭看翠輦來。

若為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又一首道: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

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歌緩緩妾回家。

一日,錢王在宮中聚子侄宴燕,命彈琴一曲,便止住道:“恐外人以我為長夜之飲也。”從此便止,其謹慎如此。

後開平元年朱溫篡位,是為梁太祖,錢王遣使臣進貢,梁太祖問使臣道:“爾王於國中所好何物?”使臣道:“好玉帶駿馬。”太祖歎息道:“真英雄也!”遂選玉帶一條、名馬四匹賜之,冊封天下兵馬都元帥。那時羅隱才子為錢塘知縣,勸錢王舉兵討梁太祖。錢王笑道:“吾不失為孫仲謀。”不肯舉兵,遂受梁太祖之命。

他居宮中,輪差各院敏利老嫗守更。忽一夜,有條極大蜥蜴沿在銀缸上吸那麻油,吸完便忽然不見。老嫗大以為異,不敢對人說。明日,錢王對宮人道:“我昨夜夢飲麻油而飽。”老嫗在旁聽得說,便說昨夜蜥蜴之事,錢王微笑而已。

方知是錢王元神。性喜佛法,建造佛剎,金碧輝煌,不計其數。那時江潮極是利害,潮頭有數十丈之高,如山一般擁塞將來,海塘屢築屢壞。錢王大怒,叫三千犀甲兵士,待潮頭來時,施放強弩,搖旗擂鼓,吶喊放銃。又禱於胥山祠,為詩一章道:為報龍王及水府,錢江借取築錢城。

將詩投於江內。又建六和塔以鎮風潮,親自取鐵箭以射潮頭,果然潮水漸漸退縮,東擊西陵。海塘一築而就。凡今之平地,即昔時之江也,為杭州千古之利。至今有鐵箭巷,為錢王射潮之所,仍有大鐵箭出於土上,長四五尺,牢不可拔,其大如杵,真神物也。劉伯溫先生有《錢王箭頭歌》:

鴟夷遺魄拗餘怒,欲取吳山入江去。

雷霆劈地水群飛,海門扶胥沒氛霧。

英雄一怒天可回,肯使赤子隨鮫鮐?

指揮五丁發神弩,鬼物辟易腥風開。

後唐同光初年,賜玉冊金印,尊為尚父。後來也竟稱帝,改了天寶、寶大、寶正幾個年號,行郊天之禮。直待將薨之時,方教兒子撤去帝王儀從,臣事中國,整整活八十一歲而薨,諡武肅王。傳子文穆王元瓘,忠獻王弘佐,忠懿王弘俶。 那忠懿王是忠獻王之弟,名俶,字文德。

不說忠懿王嗣位,且說那時朝梁暮晉,四分五裂,百姓好不苦楚,感得上天降生一位真人下來,姓趙諱匡胤,涿州人氏,生於洛陽夾馬營中,異香三月不散,人稱為“香孩兒營”。生的方麵大耳,自幼好使槍棒,一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逢場作戲,遇博爭雄,每每縱酒,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頗好生事。寬宏大量,關之東西,河之南北,不知結識了多少未遇的英雄。累官周朝殿前都點簡指揮使,有紫雲黑龍之瑞。那時周世宗晏駕,太後臨朝,陳橋兵變,因威望素著,人心推戴,便就軍中黃袍加身,立他為帝,禪了周朝之位,國號大宋。那時華山有個陳摶仙人,騎驢下山,聞知趙太祖做了皇帝,大笑一聲,從驢背上墜將下來,道:“天下自此定矣。”果然做了九朝八帝班頭、四百年開基帝主。即位之後,封錢鏐“開吳鎮越榮文耀武功臣”。錢鏐遣臣黃夷簡入謝,宋太祖道:“爾歸與元帥言,朕已於熏風門外建禮賢宅,以待李煜及元帥,先朝者居之。今煜倔強不朝,吾已遣兵往矣。元帥可暫來一見,慰我延想,即當遣還也。”黃夷簡歸來,對錢王說了備細。那時還有四國未曾歸附,哪四國?

南唐李煜,西蜀孟昶。

北漢劉崇,吳越錢鏐。 後來宋太祖遣曹彬下了江南,錢鏐恐懼,率領兒子入朝,進寶犀帶於宋太祖。宋太祖對錢鏐道:“朕有三條寶帶,與此不同。”鏐請宣示,太祖笑道:“汴河一條,淮河一條,揚子江一條。”錢鏐愧服。太祖賜居禮賢宅,劍履上殿,詔書不名。召錢鏐宴於後苑,那時隻得太宗及秦王侍坐。酒酣,詔錢鏐與太宗敘兄弟之禮,錢鏐叩頭辭讓。酒至數巡,食供五套,太祖出內妓彈琵琶送酒,錢鏐因獻一詞道:金鳳欲飛遭掣搦,情脈脈,看即玉樓雲雨隔。

太祖見這首詞兒,甚有哀憐之意,走將下來,拊其背道:“誓不殺錢王。”後錢王辭歸,廷臣請留住錢王,不許返國,太祖不納,竟遣之還,道:“善保汝國,盡我一世足矣。”乃賜一黃包袱,封裹禦押,對錢王道:“待爾回家,然後開看。”錢王回到杭州,開來一看,都是眾臣勸留錢王之疏,共五十三封。錢王遂泣下道:“太祖真仁德之君也,我何敢負官家?”後來太宗即位,錢王遂將吳越江山盡數納土歸朝。太宗大喜,改封淮海國王。鏐弟儀、信,子惟浚等都拜節度使。次日,太宗召苑中飲宴,並兒子惟浚侍席,泛舟宮池。太宗手舉禦杯賜錢王,錢王跪而飲之。明日,奉表稱謝道:禦苑深沉,想人臣之不到。天顏咫尺,惟父子以同親。

話說吳越王自開霸以來,共九十八年江山,隻因知天命有歸,不忍塗炭生民,今日把土宇盡數納於宋朝,真所謂順天者存也。始初晉天福年間,浙中兒童市井,都以“趙”字為語助詞,如說“得”,便道“趙得”;如說“可”,便道“趙可”,通國如此,不解其意。謠言日盛一日,後宋朝受禪,錢氏納土,浙中都屬趙姓矣。錢鏐納土前一歲,有個瘋狂和尚行歌於市上道:還鄉寂寂杳無蹤,不掛征帆水陸通,踏得故鄉田地穩,更無南北與西東。

有人問這和尚道:“你這歌是甚麼意思?”和尚但搖頭道:“明年大家都去。”果應其言。

但吳越王原是英雄,經百戰而有十四州江山,今日子孫盡數歸於宋朝,他英靈不泯,每每欲問宋朝索還江山,無奈太宗之後,曆傳真、仁數帝,都是有道之主,無間可乘。直等到第八朝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寵用一幹佞臣:蔡京 王黼 高俅 童貫 楊戩 梁師成這六人稱為“宣和六賊”。又大興工役,鑿池築囿,號“壽山艮嶽”。又用一個朱勔,采取天下異花奇木以進,號曰“花石綱”。害得天下百姓十死九生,人民谘怨,個個思亂。

徽宗一日在於宮中,同鄭娘娘遊壽山艮嶽而回,飲酒醉臥。忽然宮門“呀”地一聲開處,闖進一人,但見:頭戴衝天冠,身著袞龍袍,腰係白玉帶,足穿無憂履。堂堂一表,儼似天神之貌;凜凜一軀,巍然帝王之形。

徽宗大驚道:“汝是何代帝王?夤夜來此,有何話說?”那人開口道:“吾乃吳越王錢鏐是也。生平苦掙十四州江山,汝祖不勞一枝折箭之功,以計取吾之地。以數論之,今日亦當還我。”徽宗道:“此是吾祖宗之事,汝何當日不言,今日反來問朕索取,是何道理?”吳越王道:“物各有主,吾俟候許久,今日定要還我江山,方始幹休。”徽宗無言回答。吳越王大聲喝道:“吾子孫好好來朝,怎便留我,奪我江山?今日定不相饒。”說罷,便搶入後宮。徽宗大喝一聲,撒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冷汗沾身,就與鄭娘娘說知此事。鄭娘娘道:“妾夢亦是如此,不知是何祥瑞。想吳越王英雄,自然有此。”說罷,忽宮人來報韋妃生子,就是異日的高宗。徽宗與鄭娘娘大以為奇,暗暗曉得是吳越王轉世。三日洗浴,徽宗親臨看視,抱在膝上,甚是喜歡,細細端詳了一遍,對韋妃道:“怎生酷似浙人之臉?”韋妃大笑。原來韋妃雖是開封籍貫,祖籍原係浙江,所以麵貌相同;況且又是吳越王轉世,真生有所自也。

看官,你道那高宗卻是徽宗第九個兒子,又做不得皇帝,怎生索得江山?不知天下之事,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偏生巧於作合。正是:不有廢也,君何以興?

後來徽宗漸漸無道,百姓離心,變怪百出,狐升禦榻,京師大水,婦人生須,男人孕子,黑眚見於禁中,兵戈起於四方。徽宗全不修省,不聽忠臣宗澤之言,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徽宗被劫遷而去。那時高宗封為康王,在於磁州,因金兵之亂,走馬巨鹿,不期馬又死了,隻得冒雨獨行,走到三叉路口,不知那一條路去。忽有一匹白馬前導,走到崔府君廟前,其馬不見,心以為怪。走進廟裏,見廊下有白泥馬一匹,其汗如雨,方知是崔府君之靈。因假寐於廊下,夢崔府君以杖擊地,催促他行。高宗急急抽身而走,又見白馬前導,到斜橋穀,適值臣子耿南仲領一彪人馬來迎,白馬方才隱而不見。後來即帝位於南京,就是如今的歸德府,又被金兵殺得東奔西走,直來到杭州地麵。原先太祖陳橋驛之時,從仁和門麵進,高宗今日從海道過杭,聞縣名仁和,甚喜道:“此京師門名也。”因改杭州為臨安府,遂有定都之誌,又因吳越王前此建都,也就於江頭鳳凰山建造宮殿,與汴都一樣。他原是吳越王偏安一隅之主,所以並不思量去恢複中原,隨你宗澤、嶽飛、韓世宗、吳玠、吳璘這一班兒謀臣猛將苦口勸他恢複,他隻是不肯,也不肯迎取徽、欽回來,立意聽秦檜之言,專以和議為主,把一個湖山妝點得如花似錦一般,朝歌暮樂。所以當時林升並有首詩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當時湖南有條白塔橋,印賣朝京路程,士庶要到臨安的,定要買來算計路程。有人題首詩道:白塔橋邊賣地經,長亭短驛甚分明。

如何隻說臨安路,不數中原有幾程?

這般看將起來,南渡偏安之計,信不虛矣。且又當幹戈擾攘之際,一味訪求法書名畫,不遺餘力。清閑之時,展玩摹榻,不少厭倦。四方獻奉,殆無虛日。其無經國遠猷之略,又何言乎?但吳越王偏安,高宗也偏安;吳越王建都杭州,高宗也建都杭州;吳越王活至八十一歲,高宗也活至八十一歲:恁地合拍,真是奇事。後人有詩為證:吳越偏安僅一隅,宋朝南渡又何殊?

一王一帝同年壽,始信投胎事不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