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籠自可為丞相,金紫難加薄命人。
風送滕王雷碎石,難將天意等閑陳。
話說人生富貴窮通,自有定數。詩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李藩初在節度使張建封門下,張建封鎮治徐州,奏李藩為判官。那時新羅國有個異僧,善能相人。張建封叫這異僧遍相幕下判官道:“這若幹判官之中,異日可有為宰相者否?”
異僧相了一遍,道:“其中並無一人可為宰相。”張建封道:“我妙選賓僚,豈無一人可為宰相者乎?”急召李判官來。
李判官一到,異僧便降階而迎,對張建封道:“這位判官是紗籠中人。”張建封道:“怎生是紗籠中人?”異僧道:“陰府中凡是做宰相之人,其名姓都用紅色紗籠護住,恐世上人有所損傷。”張建封甚以為異。後來李藩果然做到宰相,這不是天生的貴人麼!第二句是王顯的故事。那王顯與唐太宗皇帝有嚴子陵之舊,極是相知,幼年曾掣褌為戲、奪帽為歡。王顯年紀大如太宗數歲,一生蹭蹬,再不能做官。太宗未遇之時,嚐取笑他道:“王顯老大,還不結個繭子。”後來太宗做了皇帝,王顯謁見,奏道:“臣今日可作繭否?”太宗笑道:“未可知也。”召其三子到於殿廷之上,授以五品官職,獨不加王顯爵位。王顯不平道:“怎不加臣官職,豈臣反不如三子乎?”太宗歎道:“卿無貴相,朕非為卿惜一官也。”王顯又道:“朝貴而夕死可矣。”那時仆射房玄齡在側,啟奏道:“陛下與王顯既有龍潛之舊,何不試與之,又何必論其相之貴賤?”太宗隻得封他三品官職,取紫袍金帶賜之。王顯謝恩而出,方才出朝,不覺頭痛發熱起來,到半夜便已嗚呼哀哉了。太宗歎息道:“我道他無福,今果然矣。”這不是天生的賤相麼!“風送滕王”是王勃的故事。
王勃六歲能文,十三歲同父親宦遊江左,舟泊馬當山。忽然見大門當道,榜曰“中元水府之殿”。王勃登殿瞻禮已畢,正要下船,忽遇一老叟坐於石磯之上,與王勃長揖道:“子是王勃否?”王勃驚異。老叟道:“來日重陽,南昌都督命作《滕王閣序》。子有清才,何不往賦,取彼重禮?”王勃道:“此去南昌八百裏,今日已是九月八,豈能飛渡?”老叟道:“這事甚易,吾當助子清風一陣。”王勃道:“叟為何神?”老叟道:“吾中元水府君也。”說畢,便起清風一陣,八百裏一夜送到南昌,賦了《滕王閣序》,取彼重禮而歸。自此王勃才名布滿天下,所謂“時來風送滕王閣”者,此也。那“雷碎石”是張鎬的故事。張鎬與範文正公極其相好,家道貧窮,範文正公每每贈以縑帛金銀之物。爭奈贈者有限,貧者無窮,錢財到手,如湯澆雪一般消化。張鎬要進京,缺少盤費,範文正公思量得一主無礙錢財,卻是唐時顏魯公寫的《薦福碑》,每一紙價值數千貫錢。範文正公叫人備了紙墨,要摹拓數千張與張鎬為進京之費,先一日打點得端正,不期夜間風雨大作,一個霹靂,將這《薦福碑》打為數段,所謂“運退雷轟薦福碑”者,此也。
據這四個故事看將起來,可見世上富貴貧窮之事,都是上天作主,一毫人力勉強不得。隻看宋仁宗事,便知端的。
宋仁宗禦於便殿,忽有二近侍在殿側爭辯,聲聞禦前。仁宗召到麵前問道:“汝二人爭辯恁的?”一個說“人生貴賤在命”,一個說“人生貴賤在至尊”,因此爭辯。仁宗暗暗道:“朕為天下之主,貴賤貧富,都由朕付與。朕若要貴此人,便可位極人臣;朕若要賤此人,便立見原憲、範丹之窮。怎生說由上天作主?將朕這個座位兒,卻說得不值錢了。”心中不得意這個說命的人,就把案上二小金盒子,各書數字,藏於中道:“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封閉甚密,先叫這個說貴賤在至尊的,捧了一枚金盒到內東門司;待這人去了半日,料他已到東門司,方才又叫那個說貴賤在命的,捧了一枚金盒而去。過了半日,那內東門司保奏後來說命的這人推恩。仁宗大驚,問其緣故。原來先前去的這人,到半路上猛然跌了一交,行走不動,反是後來的先到,因此保奏推恩。仁宗皇帝大加歎異道:“果然由命不由人。朕為天子,尚且不能以富貴與人,何況其它!”這般看將來,真是:世上萬般都是命,果然半點不由人。
說話的,我且問你:“設使仁宗再叫此人去,難道不做了不成?”總之畢竟勉強,不是自然之事。在下這一回故事,說“巧書生金鑾失對”。未入正回,先說一個意外之變的,做個引子。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崇仁縣一人姓吳,名與弼,字子傅。其人有濟世安邦之策,經天緯地之才,學貫古今,道傳伊洛,隱於畎畝,躬耕自得。宰相李賢知其懷才抱異,奏聞天順爺。天順爺好賢禮士,即準其奏,遣行人一員,齎著束帛敕書,征聘吳與弼到京,加官進爵,將隆以伊、傅之禮。吳與弼同行人到於京師,天順爺命次日禦文華殿召對。吳與弼知聖意隆厚,要把生平懷抱盡數傾瀝出來,一則見不負所學之意,一則報聖上知遇之恩。便預擬數事,指望麵奏,胸中正打點得端端正正,夜宿朝房之中,將頭巾掛在壁上。不期睡熟起遲,正是早朝時候,急急忙忙,壁上除下這頂頭巾,也不暇細看,將來戴在頭上。走到文華殿,那時文武班齊,專待吳與弼來敷陳王佐之略。吳與弼拜舞已畢,天順爺玉音詢問再三,吳與弼俯首不能占對,當下宰相李賢在旁催促,吳與弼勉強掙一句,答道:“容臣出外草疏奏上。”其聲又甚是低小。說完,不過再三叩頭而已。天順爺甚是不滿其意,遂命內臣送至左順門。諸朝士並李賢一齊走來,問吳與弼道:“此時正是敷陳之時,如何竟無一言,豈是聖上召對之意?”但見吳與弼麵紅紫脹,雙眉頓蹙,一句話也說不出,急急將頭巾除將下來一看,原來頭巾內有一個大蠍子,問對之時,正被此物一尾鉤螫著,疼痛莫當,所以一句答應不出。
李賢同吳與弼一齊驚歎。你道此物真個作怪蹺蹊,可可的鑽在頭巾之內,正當召對之時,螫上一尾,可不是鬼神莫測之事。況天恩隆重,千古罕見,若一一敷陳,必有可觀,豈不為朝廷生色、處士增光?不知有多少濟世安邦之策,匡王定國之猷。吳與弼遭此一螫,一言不能答對,自覺慚愧,有負聖主求賢之意、宰相薦賢之心,曉得命運不濟,終是山林氣骨,次日遂堅辭了左春坊、左論德之命。天順爺又命李賢再三挽留,吳與弼具疏三辭。天順爺知挽留不得,賜敕褒美,命有司月給米二石,遣行人送歸鄉裏,一以見聖主之隆賢,一以見吳與弼之知命也。正是:命運不該朱紫貴,終歸林下作閑人。
不要說不該做官的,就是該做官的,早不早一日,遲不遲一日,也自有個定數。話說宋朝隆興年間,永嘉府一人姓甄,雙諱龍友,自小聰明絕人,成人長大之後,愈覺聰明無比,飽讀儒書,九流三教無所不能,口若河懸,筆如泉湧,真個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就是孔門顏子見了,少不得也要與他作個揖,做個知己,若是子貢見了,還要讓他個先手,稱他聲“阿哥”。果是:包含天地謂之秀,走筆成章謂之才。
方才不愧“秀才”二字,更兼他詼諧絕世,齒牙伶俐,難他不倒,說他不過,果然有東方朔之才,具淳於髡之智。
正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話說那甄龍友如此聰明,如此才辯,那功名二字,便是他囊中之物,取之有餘,用之不窮,早要早取,晚要晚取。
爭奈那八個字上,甚是不利,家道貧窮,一畝田地也無。果然是:渾身是藝難遮冷,滿腹文章不療饑。
少年有父母的時節,還是父母撐持,不意二十歲外,喪門、吊客星動,兩月之間,連喪雙親。甄龍友守著這個空空的窮家惡業,好生難過。虧他挨過三年,喪服已滿,幸得父母在日,娶得一個妻子葛氏,這葛氏甚是賢惠。大抵窮秀才,最要妻子賢惠,便可以無內顧之憂,可以縱意讀書;若是妻子不賢惠,終日要料理家事,愁柴愁米,凡是米鹽瑣碎之事,一一都要經心,便費了一半讀書工夫,這也便是苦事了。甄龍友妻子賢惠,不十分費讀書工夫,也是便宜之處。但家道極窮,究竟支撐不來。你道一個極窮的人,本難過活,又連喪了雙親,豈不是苦中之苦、窮外之窮?始初便勉強撐持,靠著妻子績麻度日,後來連績麻也救不及了。從來道,人生世上,一讀了這兩句書,便有窮鬼跟著,再也遣他不去。龍友被這窮鬼跟得慌,夫妻二人計較道:“如此貧窮,實難存濟,不如開起一個鄉館來,不拘多少,得些束修,將來以為日用之費,強如一文俱無,靠績麻過日,有一餐沒一餐的。”甄龍友道:“吾妻言之甚是有理,但我這般後生年紀,靠做鄉學先生過日,豈是男兒結果之場?”葛氏道:“目今貧窮,不過暫救一時之急,此是接濟之事,豈是結果之場?況做鄉學先生,雖不甚尊,還是斯文體麵,不曾損了恁的。”甄龍友一生好為戲謔之語,便道:“昔老儒陳最良說得好,要‘腰纏十萬,教學千年,方才貫滿’。這齋村學錢不知攢了幾年,方才得有受用哩。”遂依葛氏之言,寫了一張紅紙,貼於門首道:“某日開學,經、蒙俱授。”過了數日,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學童,紛紛而來。但見:一群村學生,長長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數個頑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蝦蟆之叫。打的打,跪的跪,哭啼啼,一殿閻王拷小鬼;走的走,來的來,亂嚷嚷,六個惡賊鬧彌陀。吃飯遲延,假說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頻數,都雲肚腹近日有災。若到重陽,彩兩朵黃花供師母;如逢寒食,偷幾個團子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