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巧書生金鑾失對(2 / 3)

話說甄龍友教了數十個村孩童,不過是讀“趙錢孫李”之輩。後來有幾個長大些的,讀《論語》,甄龍友教他讀到“鬱鬱乎文哉”,那村孩童卻讀作“都都平丈我”。甄龍友幾番要他讀轉“鬱鬱乎文哉”,村孩童再三不肯道:“原舊先生教我讀作‘都都平丈我’。”甄龍友隻得將他來打了幾下。村孩童哭將回去,對父親道:“先生差讀了書,反來打我。”父親大以為怪,說先生不會讀書,不曾識字,怎生把“都都平丈我”差讀作“鬱鬱乎文哉”,是一字不識的村牛,怎好做先生誤人家兒子?因此叫眾學生不要去從這個不識字的先生。這一群學生就像山中猴猻一般,都一哄兒散了。甄龍友大笑,提起筆來,做四句口號道:

“都都平丈我”,學生滿堂坐。

“鬱鬱乎文哉”,學生都不來。

又做四句道:世情宜假不宜真,若認真來便失人。

可見世間都是假,一升米麥九升塵。

話說甄龍友自失散村學童之後,沒得猴猻弄,夫妻二人計較道:“不如出外穿州傍府,幹謁王侯,以圖進取之計。

或去謁見欽差識寶苗老大人,得他些分例錢齎助也好。“探聽得兵部尚書宇文價是父親故交,正在得時之際,盡可吹噓進步。遂整頓行裝,不免將破衫衿徹骨捶挑洗起來,要望臨安進發。正是:欲盡出遊那可得,秋風還不及春風。

話說甄龍友別了葛氏,取路到於臨安地麵,尋個店家,安頓了行李,把破衫整了一整,到兵部尚書門首,投遞了名帖。宇文價見是故人之子,又聞他廣有才名,心中甚喜,倒屣而迎,待以茶酒,遂談論了半日。甄龍友搔著癢處,不覺傾心吐膽,出經入史,詞源滾滾,直說得宇文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甄龍友見宇文價得意,一發說得驚天動地。那宇文價是個重賢之人,見甄龍友大好才學,遂深相敬重,引為入幕之賓,就留他住於宅子之內讀誦書史。正是:酒逢知己頻添少,話若投機不厭多。

話說甄龍友有了這個安身之地,便放心放膽,就寫封家書回去,寄與妻子免得記念。那妻子拆開書來看了,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處,放落了這條腸子,自在家間績麻過日不題。卻說宇文價得了甄龍友,言無不合,結為相知契友。那甄龍友與宇文價談論之暇,便日日遊於南北兩山之間,凡庵觀院宇,無不遊覽,以暢其胸中之氣。有興的時節,便提起筆來,或詩詞讚頌,題於壁子之上。一日,走到大石佛寺觀看,那石佛寺像,原是秦始皇纜船之石。宋宣和年間,僧人思淨未曾出家之時,見了此石禱祝道:“異日出家,當鑿此石為佛像。”後來出家妙行寺,遂鑿此石為半身佛像,飾以黃金,構為殿宇,遂名為大石佛寺。甄龍友來到此寺,一進山門,看見四大金剛立於門首。提起筆來集《四書》數句,寫於壁上道:立不中門,行不履閾,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已。

走進殿上,參了石佛,又提起筆來做四句道: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剛努目,所以降伏四魔。

寺中和尚因見他寫作俱高,就留他素齋延款,談論些佛法大意。甄龍友又似搔著他的癢處一般,說了《金剛》,又說《楞嚴》;說了《圓覺》,又說《華嚴》,卻似個積年登壇講經的老和尚一般。寺僧甚是敬重。正在談論之際,壁角邊忽然走出一隻雌雞來。甄龍友見了,問這和尚道:“怎生寺中畜養雌雞?”和尚道:“是老師父吃藥,要雞子蒸藥吃。”

甄龍友道:“我生平不喜吃齋把素,上人何不殺此雞為饌。”和尚道:“相公高才,若做一篇好頌,貧僧便殺雞為饌。”

甄龍友道:“此亦何難。”因走筆而成一篇頌道:頭上無冠,不報四時之曉。腳跟欠距,難全五德之名。不解雄先,但張雌伏。汝生卵,卵複生子,種種無窮。人食畜,畜又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業障,必須割去本根,大眾煎取波羅香水,先與推去頭麵皮毛,次運菩薩慧刀,割去心腸肝膽。咄!香水源源化為霧,鑊湯滾滾成甘露,飲此甘露乘此霧,直入佛牙深處去,化生彼國極樂土。

甄龍友做完這篇頌子,寺僧看了大樂道:“雞得此頌,死亦無憾矣。”遂殺雞為供,賓主極歡而散。

那時西湖上有個詩僧,名喚惠崇,自負作詩,有“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之句。甄龍友道:“這和尚好偷古人詩句,‘河分岡勢’是司空曙的詩,‘春入燒痕’是劉長卿的詩,盡將古人詩句偷來,還自負作詩,豈不可笑!”遂作詩一首以嘲笑道: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

不是師偷古人句,古人詩句犯師兄。

又有一個閩人修軫,以太學生登第,榜下之日,娶再婚之婦為妻。甄龍友在宇文價座上飲酒,眾人一齊取笑此事。

龍友就做隻《柳梢青》詞兒為戲道:掛起招牌,一聲喝采,舊店新開。熟事孩兒,家懷老子,畢竟招財。當初合下安排,又不是豪門買呆。自古人言,正身替代,現任添差。

又有一個孫四官娶妻韓氏,小名嬌娘。這嬌娘自小在家是個淫浪之人,與間壁一個人通奸。孫四官兒娶得來家,做親之夕,孫四官兒上身,原紅一點俱無,雲雨之間,不費一毫氣力。孫四官兒大怒,與嬌娘大鬧。街坊上人得知取笑。

甄龍友做隻詞兒,調寄《如夢令》:今夜盛排筵宴,準擬尋芳一遍。春去已多時,問甚紅深紅淺。不見,不見,還你一方白絹。

眾人聞了此詞,人人笑倒。那時聖駕饗景靈宮,太學、武學、宗學諸生都在禮部前迎接聖駕。甄龍友聞知聖駕到來,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風景。那太學中有的諸生,年久歲深,不得出身,終年迎接聖駕,歲靡朝廷廩祿。龍友又做了十七字詩以譏誚道:駕幸景靈宮,諸生盡鞠躬。頭烏衣上白,米蟲。

此詩傳聞開去,人人說甄龍友輕薄,都稱他為永嘉狂生。

那時臨安有個呆道僧,衣衫藍縷,似瘋狂模樣,卻能未卜先知,始初說一兩句話,竟不可解,後來都一一靈驗,以此人人尊信他。一日在宇文價座上,宇文價指甄龍友與呆道僧道:“你看此人日後如何?”呆道僧道:“甚好才氣,可惜蹭蹬。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當有非常之遇,究竟遇而不遇,直到十二年,那時兩重紫微帝星照命,不遇而遇。仍藉相公之力,半生富貴到底。”甄龍友聞之,也不將來作準。一日出遊西湖,到天竺寺,參拜觀音菩薩,一時高興,就集《詩》四句作讚於東壁上,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