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愚郡守玉殿生春(1 / 3)

人家養子願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但願生兒愚且蠢,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一首詩,是宋學士蘇東坡先生之作。那蘇東坡是個絕世聰明之人,卻怎麼做這首詩?隻因他一生倚著“聰明”二字,隨胸中學問如傾江倒峽而來,一些忌憚遮攔沒有,逢著便說,遇著便諫,或是詩賦,或是笑話,衝口而出,不是譏刺朝廷政治得失,便是取笑各官貪庸不職之事,那方頭巾、腐道學,尤要譏誚。以此人人怨恨、個個切齒,把他誣陷下在獄中,幾番要致之死地。幸遇聖主哀憐他是個有才之人、忠心之士,保全愛護,救了他性命。蘇東坡曉得一生吃虧在“聰明”二字,所以有感作這首詩,然與其聰明反被聰明誤,不如做個愚蠢之人,一生無災無難,安安穩穩,做到九棘三槐,極品垂朝,何等快活,何等自在!愚蠢之人,反好過聰明萬倍。從來道“聰明偏受聰明苦,癡呆越享癡呆福”,奉勸世上聰明人,切不可笑那愚蠢漢子,那愚蠢漢子盡有得便宜處。

話說我朝洪武爺一統天下之後,每好微行察其事體,凡有一詩一賦、一言一句之長,便賜以官爵,立刻顯榮。那聰明有才學的,答應得來,這是本分內事,不足為奇。一日到國子監,一個廚子獻茶,甚是小心稱旨。洪武爺龍顏 大喜,即刻賜以五品冠帶。看官,你道一個廚子不過是供人飲食之人,拿刀切肉,終日在灶下燒火抹鍋,擦洗碗盞,弄砧板,吹火筒,調鹽醬,剁魚膾,剝蔥蒜,蒸饅頭,做卷蒸,打扁食,下粉湯,豈不是個賤役?一朝遭際聖主,就做了個大大的五品官兒,可不是命裏該貴,自然少他的不得!此事傳滿了京師。一日,洪武爺又出私行,星月之下,見個老書生聞知此事,不住在那裏歎息道:“俺一生讀書,辛苦數十年,反不如這個廚子一盞茶發跡得快。早知如此,俺不免也去做個廚子,僥幸得個官兒,亦未可知。”因而吟兩句詩道:十載寒窗下,何如一盞茶。

洪武爺聞之,隨即續吟二句道: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

那老書生聞之,遂歎息數聲而去。

說話的,你道從古至今,有得幾個廚子做官;若是廚子要做官,卻不似黃鼠狼躲在陰溝洞裏思量天鵝肉吃,不要說日裏不穩,就是夜裏做夢也還不穩哩。據老書生這般說將起來,人生在世,不要做別的事,但隻是腰裏插了兩把廚刀,手裏拿了蒸籠,終日立在人酒案子前,托盤弄盞,準準就有一頂紗帽戴哩。咦!也要有他的命運。正是:命該發跡,廚子拜職。

命該貧窮,才子脫空。

總之,人生八個字,弄得你七顛八倒,把人測摸不定。那《巧書生金鑾失對》內載那吳與弼正當召對之時,頂門上蠍子一尾鉤螫著,這一鉤名為“禍鉤”。又有一個官被蜈蚣一口咬住,反咬出一個侍郎來。這一咬名為“福咬”。世上江北最多蠍子,江南最多蜈蚣,身長七八寸,頭紅,身子節節如黑漆有光,其腳甚多,俗名“百腳”,大者長尺餘,若滿一尺之外,首尾相屈,能乘空而行,專要飛到那龍頭上,食龍之腦,以此天雷時常要擊死;其兩鉗如鐵之硬,甚是利害,一口咬住,滿身紅腫,疼痛難當。江南卑濕之地,所以此物甚多,若陰濕之時,或壁上、牀上,都要爬來,以此甚為人害。宋淳熙年間,孝宗皇帝臨朝,一個史寺丞適當輪對之時,不提防夜宿朝房,一條蜈蚣鑽在史寺丞衣內,孝宗問他以高宗往日之事,恰好被蜈蚣在手臂上著實咬上一口,史寺丞一時疼痛難禁,不覺兩淚交流。孝宗問道:“卿何故淚下?”史寺丞無可奈何,隻得扯個謊道:“臣思先帝在日之恩德耳。”孝宗皇帝天性甚孝,見史寺丞之言,感動其心,不覺也流下淚來,即刻起駕進宮。明日,禦批史寺丞為侍郎之職。看官,你道同一咬人之物,一個咬出好來,一個咬出禍來,隻這一口一尾,貴賤貧窮,天懸地絕,可不是前生命運。有詩為證:蠍子螫成貧士,蜈蚣咬出侍郎。

世事千奇百怪,何須計較商量!

在下先說這兩個故事,引入正回。這個故事,也就出在宋孝宗朝代,改元淳熙。那時孝宗英明,有恢複中原之意,戒燕安之鴆毒,躬禦鞍馬,以習勤勞之事,嚐用精鐵打為柱杖,行住攜持,宦官宮妾,莫敢睨視。一日遊於後苑,偶然忘攜,命兩小黃門取來。小黃門拖之不動,隻得用盡力氣,兩個抬之而來。時召諸將擊鞠殿中,雖風雨亦張油幕,布沙除地。群臣以宗廟之重,不宜乘危,交章進諫,孝宗亦不聽。一日親按鞠,折旋稍久,馬不勝勞,遂逸入廊廡之間,簷低觸楣,俠陛驚呼失色,亟來奔控,馬已馳過矣,上擁楣垂立,徐扶而下,神采不動,殿下都稱“萬歲”。又於宮中射箭,其誌勤恢複如此。以此每每留意人才,凡歲貢士,親試策問。一日朝見高宗,高宗道:“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堅忍,終於有成。”孝宗再拜回宮,大書此二句揭於選德殿。乙巳年集英殿傳臚,宰相讀到一卷,其首二句道:天下未嚐有難成之事,人主不可無堅忍之心。

孝宗見這二句,恰好合著高宗的聖意,心中大喜,遂賜狀元及第。這不是極好的了。然就這一榜中,卻有一個人,姓趙名雄字溫叔,是資州人。這溫叔生來不十分聰明,說話又不伶俐,及至長大,就如黃楊樹變的,三年長一寸,雷響縮一尺,別人指望兒子成人長大,一日聰明一日,唯有趙雄反縮到泥裏去了。父母以此大恨,每每道:“俺家前世怎生不積不幸,生出這個徹骨呆笨兒子。”從來道:“寧養頑子,莫養呆子。”那頑子翻天攪地,目下雖然菾奊(上吉中下大),日後定有升騰的日子。呆子終日不言不語,一些人事不懂,到底是個無用之物,卻不是悔他的臭氣麼?七八歲的時節,父母見他性呆,也不叫他到學堂裏去讀書識字,直到十歲之時,父母見他在家無事得做,兩個商量道:“呆子在家無事得做,越發弄得呆頭呆腦,真個呆出鳥來,再過幾時好送他到古廟做尊泥菩薩,受用些香煙哩。還是送他到隔壁李先生那裏去,學識兩個字,明日也好書寫帳簿,終不然把他做廢物看不成?”看官,你道一般的人,趙雄恁般呆笨,卻是為何,宋時臨安風俗,臘月除夜,那街上小孩童,三五成群,繞街叫喚,名為“賣呆歌”。那“賣呆歌”甚為有趣,道:賣癡呆,千貫賣汝癡,萬貫賣汝呆,現賣盡多送,要賒隨我來。

那趙雄想是臘月除夜在臨安街上遇著這些小孩子,竟買了幾百擔,又賒了他幾千擔回去,所以做了墨杘的元帥、懵懂的祖師。

閑話休題,他父母揀個曆日上開心的日子,備了一封贄儀,送到李先生處讀書識字,果然是:鑿不開的混沌,刮不去的愚蒙。

讀了幾日書,隻記得“天地玄黃”四字,到第二句“宇宙洪荒”便挨不去,奈何得先生終日口燥唇幹,好生煩苦。

貼鄰一個張老官說道:“這孩子恁般愚魯,想是心竅中迷塞之故,須一日吃一丸狀元丸方好。那狀元丸中的茯神、遠誌、石菖蒲,都是開通心竅之藥。”說話的有所不知,若是心竅閉塞,吃了這藥,自然靈驗,趙家孩童是個無竅之人,吃藥去也沒用處。就把遠誌、石菖蒲等樣買了數百斤,煎成一大鍋,就像《西遊記》中五莊觀混元大仙要用滾油煎孫行者的一般,把趙家孩童和頭和腦浸在水內一二年,也不過浸得眼白口開肚脹而已,到底心竅隻是不通。父母也隻得任其自然,不去督責他的功課。看看到了十六七歲之時,人大誌大,守著這個書本子,畢竟也讀了些書下去。那時方會得對課,你道他對的課是怎麼樣妙的?李先生道:一雙征雁向南飛,趙雄對道:兩隻燒鵝朝北走。

李先生道:門前綠水流將去,趙雄對道:屋裏青山跳出來。

凡是所對之課,都是如此。後來直到二十歲外,自知愚魯,發憤攻書,也漸漸通其一竅,雖比不得別人聰明伶俐,學做文字,也曉得寫兩個“之乎者也”,不比當日“兩隻燒鵝朝北走”的對法了。

他雖資性愚魯,卻有一著最妙之事,是敬重字紙,因李先生教他看日記故事,說王曾的父親一生敬重字紙,凡是汙穢之處、垃圾場中,或有遺棄在地下的字紙,王曾父親定然拾將起來,清水洗淨,曬幹焚化,投在長流水中,如此多年。

一日夢見孔聖人對他說道:“汝一生敬重字紙,陰功浩大,當賜汝一貴子,大汝門戶。”果然生出王曾,中了三元。趙雄見李先生講這一段故事,便牢牢記在心上道:“我一生愚蠢,為人厭憎,多是前生不惜字紙之故。今生若再不惜字紙,連人身也沒得做了。”遂虔誠發心,敬重字紙,如同珍寶一般,再不輕棄。果然念頭虔誠,自有報應。後來父母與他納了個上舍,不過要他撐持門戶而已;將近三十歲,那筆下“之乎者也”一發寫得順溜起來,與原先大是不同。趙雄也覺得有些意興發動,負了技藝,便要赴臨安來科舉。你道一個極愚魯之人,略略寫得兩個“之乎者也”,便要指望求取功名,場中赴選,十個人笑歪了九個的嘴。這明明是《琵琶記》上道:“天地玄黃,記得三兩行,才學無些子,隻是賭命強。”這樣的話,隻好作笑話兒說,那有當真之事。就是場中一聯要對,也是難做的。不知天下竟有意外之事。比如場中試官,都要中那好舉子,誰肯將不好的中出?那有眼睛的,自不必說了,就是沒眼睛的試官,免不得將那水晶眼磨擦一磨擦,吃上兩圓明目地黃丸。不知暗中自有朱衣神作主,直弄得試官頭昏眼悶,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看做好,這都是舉子命運所招。若是舉子命運不好,就是孔夫子打個草稿,子遊、子夏修飾詞華,屈原把筆,司馬相如磨墨,揚雄捧紙,李斯寫字,做成一篇錦繡文字,獻與試官,那試官把頭連搖幾搖,也不過與“上大人,孔乙己”字兒一樣。若是舉子命運好,且不要說《牡丹亭記》上道“國家之和賊,如裏老之和事。天子之守國,如女子之守身。南朝之戰北,如老陽之戰陰”這樣的文字要中狀元,就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個字顛來倒去寫在紙上,越覺得文字花碌碌的好看,越讀越有滋味,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就是那“兩隻燒鵝朝北走”、“屋裏青山跳出來”那般對句,安知沒有試官不說他新奇出格有趣?真是不願文章中天下,隻願文章中試官。就是吃了聖水金丹,做了那五穀輪回文字,有那喜歡的收了他去,隨你真正出經入史之文,反不如放屁文字發跡得快。世上有什麼清頭?有什麼憑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