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姚伯華一味行孝,父母年老,膝下承顏順誌,好不快樂。怎知樂極悲生,降下一天橫禍。那時正是元順帝末年,荒淫酒色。哈麻丞相進西番僧以運氣術媚帝,帝習為之,號“演揲兒法”。哈麻妹婿集賢學士禿魯貼木兒又進西番僧伽嶙真於帝,行十六天魔舞,男女裸處,君臣宣淫,群僧出入宮中,醜聲聞於外,市井之人,莫不聞而惡之。行省大臣日以納賄賂為事,多者高官厚爵,少者貶降謫罰,順帝一毫不知。皇子愛猶識理達臘專好佛書,坐清寧殿,分布長席,列坐高麗、西番僧,道:“諭德李好文先生教我讀儒書,多年尚不曉其義,今聽佛法,一夜即曉。”因此愈崇尚佛教。凡百官要求超遷的,都以習佛法為由,求西番僧稱讚,即轉高官,所以當時有口號道:若要高官,須求西番。其昏濁如此。
那時天下也不是元朝的天下,是衙門人的天下,財主人的天下。你道怎麼?隻因元朝法度廢弛,盡委之於衙門人役。
衙門人都以得財為事,子子孫孫蟠據於其中。所以從來道:“清官出不得吏人手。”何況元朝昏亂之官,曉得衙門恁的來,前後左右盡為蒙蔽,不過隻要瞞得堂上一人而已。凡做一件事,無非為衙門得財之計,果然是官也分、吏也分,大家均分,有錢者生,無錢者死。因此百事朦朧,天下都成瞎帳之事。以此“紅巾賊”紛紛而起,都以白蓮教燒香聚眾,割據地方,四散搶擄劫掠,殺人如麻,屍橫遍野。徐壽輝部下先鋒項普略領數千兵蜂擁而來,所過之地,殺人如砍瓜切菜,百姓哭聲震天,四散奔走,但見:亂紛紛煙焰蔽天,哭淘淘悲聲動地。刀槍凝一片白雪,旗幟晃十裏紅雲。滾滾煙塵,可憐∞數頭顱拋滿路。淒淒殺氣,惜哉幾萬血肉踏成泥。槍尖上搠著人心,馬領下懸掛甲首。幹戈隊裏無複生還,鐵馬場中隻有死去。魂飛天半,男女同作一坑塵。血染山前,老稚並為萬壑鬼。
話說這桐廬縣在浙江上遊,與杭州甚近,那賊兵四散而來,彌山布野,好生利害。各處人民都紛紛逃竄於深山窮穀之中,若是走不快的,盡為刀下之鬼。姚伯華見百姓紛紛逃竄,父母都六十餘歲,家事又頗過得,算得“紅巾賊”要來搶擄,性命難存,隻得急急攜了父母,走到閬原山中避紅巾之亂。那“紅巾賊”到已吃他避過了,怎知又生出一種假紅巾賊來。
那時浙江右丞阿兒溫沙差三千兵去殺項普略。那項普略是能征慣戰之將,兼之阿兒溫沙是個極貪之官,專要的是孔方兄,因此賞罰不明,兵心不服。軍士並無紀律,才離了杭州,便四散搶掠。那些百姓吃了“紅巾賊”的苦,又吃官兵的苦,真是亂上加亂,苦中生苦。兩軍相交,戰得不上數合,官兵身邊各懷重資,並無戰心,又被項普略肋羅裏撞出一彪賊兵來,殺得個罄盡。項普略得勝而回。這些敗殘軍兵,剩得不上百餘人,沒了主將,回來不得,索性假裝“紅巾賊”,拿了“紅巾賊”失落的旗幟,頭上也包了頂紅巾,就如《水滸傳》中李鬼假做李逵相似,臉上搽些黑墨,手裏拿了兩把板斧,躲在樹林裏耀武揚威的剪徑,不撞著真正李逵,誰辨他真假。吶喊搖旗,逢人便殺,遇物便搶,把老婦人殺死,少年婦人搶來做壓寨夫人,輪流奸淫。人隻道是“紅巾賊”,誰敢正眼兒覷他?有詩歎道:中原不可生強盜,強盜才生不可除。
一盜既生群盜起,功臣皆是盜根株!
又有詩歎道:紅巾原是殺人賊,假說殺賊即紅巾。
剪徑李逵成李鬼,搽些黑墨便為真。
話說那些假紅巾賊到處搶擄殺人,姚伯華父親隻道“紅巾賊”去遠,方才走出招呼兒子。怎知假紅巾賊正到,被他一把拿住。他母親在樹林中見丈夫被賊人拿住,登時走出,取出袖中金銀首飾,送與賊人,以為買命錢。那賊人收了金銀道:“錢財也要,性命也要。”說罷,便把這老兩口兒,從山崖上直攧將下來。
山下新添枉死鬼,孝子何處覓雙親。
話說姚伯華父母雙雙被賊人攧死,那時姚伯華從亂軍中失散了父母,各人挨擠,紛紛亂竄。伯華四處尋覓喊叫,並不見影,心下慌張,不顧性命抓尋。當夜在星月之下遍處徘徊顧望,竟無蹤跡。次日賊人稍退,伯華心焦,走投沒路,大聲痛哭,竟至血淚流出。果然孝感天地,那時賊鋒未已,誰敢行走?四野茫茫,並無一人可以問得消息。伯華隻得望空禱告天地道:“我父母何在,萬乞天地神明指示。”禱告已畢,忽然背後有人則聲道:“爾父母在前麵山崖之下,速往尋覓。”伯華回頭看視,並無一人。有詩為證:曠野茫茫屬恁人,有誰指示爾雙親?
是知孝德通天地,幻出神明感至人!
話說伯華回頭看視,並無一人,急急忙忙走到前麵山崖之下,呼叫不見聲應。細細尋覓,但見父母屍骸做一堆兒攧死在地,伯華痛哭。那時盜賊縱橫,一陣未了,又是一陣。伯華料賊人必然又來,若還遇見,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急將身上衣服脫將下來,扯為兩處,裹了父母屍首,每邊一個,背在肩上,不敢從大路而行,乘夜從小路而走,用盡平生之力,穿林渡嶺。走得數裏,卻早天色昏暗上來,星月之下,腳高步低,磕磕撞撞好生難走。一步步挨到江口,那時已是二更天氣,萬籟無聲,江邊靜悄悄的,並無一舟可渡。伯華對天歎息道:“這時怎得個船兒渡過南岸去便好,若遲到明日,恐賊兵又來,性命難免矣。”歎息方畢,兩淚交流,隻聽得上流頭咿咿呀呀,一個漁父掉一隻船兒下來。伯華暗暗叫聲“謝天地”,叫那漁父渡一渡到南岸去。漁父依言,將船兒撐到岸邊,伯華背了兩個屍首跳上了船。漁父一篙子撐開了船,問這姚伯華道:“這是誰人屍首?”伯華哭訴道:“是雙親屍首,被賊人推落崖下而死。無可奈何,恐賊人明早又來,性命難保,隻得連夜背了載到祖墳上埋葬。”說罷,號啕痛哭不止。霎時間到了南岸,伯華袖中取出銀鐲子一隻,付與漁父。漁父大笑道:“我見你是大孝之人,所以特撐船來渡你,難道是要銀鐲之人!你隻看這兵火之際,二更天氣,連鬼也沒一個,這船兒從何而來?”說罷,不受其鐲,把篙子點開來船,口裏唱個歌兒。伯華一一聽得明白道:吾本桐江土地神,感君行孝哭江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