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三教本同原,日月五星無異言。
堪笑世間庸妄子,隻知頂禮敬胡髡。
話說儒、釋、道三教一毫無二,從來道:“釋為日,儒為月,道為星,並明於天地之間,不可分彼此輕重。就有不同,不過是門庭設法,雖然行徑不同,道理卻無兩樣。”所以王陽明先生道得好,譬如三間房子,中一間坐了如來,左一間坐了孔子,右一間坐了老子,房子雖有三間,坐位各一,總之三教聖人:戴了儒衣儒冠,便是孔子;削發披緇,便是釋迦牟尼佛;頂個道冠兒,便是太上老君。世上一種顛倒之人,隻信佛門因果報應,不知我儒門因果報應一毫不差,那書上道:“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難道不是因果報應麼?你隻看我孔夫子作《春秋》,那稱讚的自然流芳千載,那責罰的自然遺臭萬年。就把佛門的因果報應來論,我孔子代天從事,那一枝筆就是玉帝的鐵案一般,一稱讚決然升於天堂,一責罰決然入於地獄,何消得閻羅天子殿前的判官小鬼、牛頭夜叉。可恨世上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賊,造了逆天罪案,卻都去躲在佛門,思量做個遮箭牌。這樣說將起來,那佛菩薩便是個亂臣賊子的都頭、奸盜詐偽的元帥了。既做了孔夫子的罪人,難道佛菩薩偏饒過了你不成?世上沒有這樣胡塗的佛菩薩。況且從古來決無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賊可以成佛作祖之理。有一等昏迷之人,不論好歹,專好去護那佛門弟子。若是好的,自然該尊禮敬重他,就如我儒門的聖賢一般;若是犯了三皈五戒,擾亂清規,酗酒奸淫,無惡不作,這是佛門的魔頭,敗壞佛法,最為可恨,他還要去蓋護他,這個叫做護魔,不是護法。還要說“僧來看佛麵”,不知儒門弟子做了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事,難免笞、杖、徒、流、絞、斬之刑,難道還說他是儒門弟子,看孔夫子麵上麼?比如那黃巢原是個秀才,及至造了反,難道還是儒門弟子?後來事敗,削發做了和尚,難道便是佛門弟子?敗壞儒門,孔子之所深惡;敗壞佛門,如來之所深惡,總是一樣。還有沒廉恥之人,假以護法為名,與和尚通同作弊,坐地分贓,誆騙十方錢糧,對半烹分,遂將個能言舌辯之僧以為奇貨可居,拱在高座,登壇說法,招集婦女,夜聚曉散。就是楊璉真伽那樣惡禿驢,他卻口口聲聲稱為大菩薩、大羅漢、大祖師,假裝賊形,鞠躬禮拜,做成圈套,誆騙愚民。那愚民那識真假!隻道是如來出世、彌勒下生,翕然聽信,至於出妻獻子有所不顧,破壞風俗,深可痛恨。隻圖佛麵上刮金,果然是佛頭上澆糞。你隻看如來棄了王位出家,還要將身喂虎,割肉啖鷹,雪山修行十二載,野鵲巢於頂上,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初祖達磨為佛法來於東土,思量度世救人,因與梁武帝論說佛法不合,遂折蘆渡江,到於少林寺,麵壁九載。中國妒忌之人,藥死他六次,他都以神通救解,後以傳道得人,不複救解,所以他的臉通變做黑漆漆的,遂手持隻履西歸而去。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二祖神光求佛法於初祖,初祖不肯輕傳,二祖懇求,直至洪雪齊腰,初祖也還不傳;二祖發極,將左臂割下供於佛前。初祖知是道器,方才傳法。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還有長慶祖師坐破七個蒲團,趙州祖師四十年行腳。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在下略說這數位便知端的,那裏有貪財利的佛菩薩祖師?何況其餘種種惡事!
如今佛口蛇心之人,假以信佛為名,無惡不作,壞那佛門多少名頭、多少事體,深可痛恨。為臣當忠,那坐在九重金鑾殿上、戴冕旒的皇帝,便是丈六金身,紫金佛麵,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真正我佛如來世尊。他卻不肯盡心盡力,赤膽忠心,一味瞞心昧己,做那誤國害民的事。為子當孝,那住在三間草茅屋內、掛竹杖的老人,便是丈六金身,紫金佛麵,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真正我佛如來世尊。他又不肯盡心盡力,承顏順誌,一味瞞心昧己,做那貪妻昵妾的事,不知他信些什麼佛法來。所以宋朝司馬溫公《禪門六偈》最做得妙道:
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銛鋒。終朝長戚戚,是名“阿鼻獄”。
顏回甘陋巷,孟軻安自然。富貴如浮雲,是名“極樂國”。
孝弟通神明,忠恕行蠻貊 。積善來百祥,是名“作因果”。
仁人之安宅,義人之正路。行之誠且久,是名“不壞身”。
道德修一身,功名被萬物。為賢為大聖,是名“菩薩佛”。
言為百世師,行為天下法。久久不可掩,是名“光明藏”。
在下這一回說《覺闍黎一念錯投胎》,先說一個大意,意在勸世,所以不覺說得多了些。如今引證一個故事。
話說唐朝一個華嚴和尚,是個生身的羅漢,在洛都天官寺講經說法。一生得《華嚴》三昧,若是講經之時,便就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因此,人人稱為華嚴和尚,真個是: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他弟子共三百餘人之多。若是堂上吃齋之時,眾弟子一齊上堂,威儀嚴整,瓶缽必須齊集。門下一個老和尚極有道行,與眾不同,隻是生性甚是躁急褊小,那時適值身體患病,不能隨眾上堂赴會。有個小沙彌因自己沒有缽盂,見這個老和尚患病不上堂,走來問這老和尚借缽盂。老和尚極是慳恪這個缽盂,道:“我生平愛惜這個缽盂,日日擦磨玩弄,受用數十年,隻好自用,不肯借人。若借與你,恐有損失。”那個沙彌三回五次,定要借這個缽盂。老和尚隻得借與,卻從牀上爬將起來,雙手捧與這沙彌道:“我愛這個缽盂,如同性命一般,好好借用。若有一毫損失,便是殺我性命。”說了三次。沙彌接得上手,走入佛堂,同眾齋食。方才吃完,正要洗滌,那老和尚已在牀上再三催促了。沙彌見老和尚催促,登時洗滌完,正要將來交付,不期老和尚大聲催促。沙彌心慌,手忙腳亂,不曾看得地下,一腳踏著一塊破磚,一交跌倒,把這缽孟打得粉碎。沙彌隻得走到老和尚牀邊,跪在地下再三磕頭請罪,訴說打碎缽盂之故。老和尚不聽便罷,一聽聽得了這句話,把頭搖得疙顫顫的動。在牀上大叫一聲道:“汝殺我也!”登時目睛努出,麵色青紫,咽喉氣絕而死。沙彌甚是懊悔。後來過了數年,華嚴和尚登壇講《華嚴經》,那沙彌也在座下聽講,忽聞得寺外山穀震動,呼呼的如風雨之聲。華嚴和尚便招這個沙彌立在自己背後。霎時間,隻見一條雪花也似大蛇,長十餘丈,大七八圍,直搶入山門裏來,腥臭不可當,目光如火,張開血盆那口,直到講堂,抬起頭來高有丈餘,似四圍尋覓之狀。眾僧都驚得汗出,華嚴和尚拿起錫杖,望地下一震道:“孽畜不得無理!”那蛇遂低頭閉目。華嚴和尚高聲說法道:“既明所業,當回向三寶。”遂教滿堂僧眾齊聲念佛,與他說三皈五戒。說完,那蛇遂轉頭向外蜿蜒而出。那時老和尚有弟子在座,華嚴和尚對那老和尚的弟子道:“這蛇就是汝之師父,修行有年,將成正果,隻因慳恪一個缽盂,惱恨之極,變成蟒蛇。適才來此,要吞啖這個沙彌。若吞了這個沙彌,當墮地獄,再無出世之期。我今與他受戒,他明白前因,當舍此蟒蛇之身矣。你們可出山門外一看此蛇何如。”眾弟子一齊走出山門觀看,隻見此蛇所過之處,草木盡行偃仆,就如車輪推過的路一般。此蛇行到幽穀之間,以頭觸石而死。眾弟子走來回複了。華嚴和尚道:“此蛇已到裴郎中家投胎作女人身,性甚聰慧,年十八當死。死後複轉男身,長大修行,方得成道。”說畢,即吩咐一個弟子道:“汝可入城到裴家訪問。此女今欲產下,卻甚艱難。可往救其性命。”弟子領命而去,走入城中,來到裴家。那裴寬為兵部郎中,也是華嚴和尚座下門人。他夫人臨產已六七日,再產不下,正在危困之際,聞得師父差人來到,即忙出見,顏色甚憂道:“吾妻臨產已六七日,再產不下。甚是危困。”那弟子道:“師父正為此一段緣故,特來救取。”遂教裴寬在堂門外淨設牀席,焚香擊磬,連呼和尚三聲;夫人實時產下一女。身體平安,後長至一十八歲而死。死後再轉男身,方得成道。看官,你道這個老和尚將成正果之人,隻因一念差錯,便變成一條毒蛇。若不虧華嚴和尚點化,穩穩在地獄中不得翻身。從來道“人身難得,至道難聞”,奉勸修行之人切不可有一毫貪著之心、銜恨之念,錯走了道兒,再救不轉。正是:慈悲勝念千聲佛,作惡空燒萬炷香!
如今說西湖上一個故事,也是個得道之僧,隻因一念差錯,投胎托舍,昧了前因,做了個好頑不肖誤國的賊臣,留與千古唾罵,把前功盡棄,豈不可惜?話說宋朝南渡以來,孝宗時節,朝中有一個宰相,姓史名浩,是明州鄞縣人,輔佐孝宗共理天下。那史浩雖然位列三台,爭奈子息宮著實艱難,年登五十餘歲,未曾生子,遂廣置姬妾,也隻生得幾個女兒。若是姬妾懷了男孕,每每未曾及月便要小產,隨你吃什麼保胎丸,究竟無益。史丞相甚是著急。曾聽得有人說道:“求子之法,須訪求深山中一個修行的老僧,至誠恭敬,與他日日相好,盤桓出入,示他以富貴華麗之景,待他紅塵念頭一動,起了一點喜好貪慕之心,他便一個筋鬥翻將轉來,就在你家為子為孫。所以從來道‘山中無好和尚,朝中無好宰相’,此是必然之理。”史丞相聽了這話,果然在兩山之中訪了一個老實的覺長老,六十餘歲,專一至誠修行,不管閑事,住於一間破茅庵之中,終日念佛。一日兩餐之外,便就閉了雙目,端坐於蒲團之上,共坐過了二十五個年頭,且是有些光景。不期前世業障深重,魔頭發動,撞著這個丞相,直教:攧翻了二十年苦功,跌破盡三千劫麵目。
話說史丞相訪著了這個覺長老,便就假做個老秀才闖入他茅庵之中,與他拜佛施禮,舍了些齋米、衣鞋、燈油等樣,又與他補蓋茅庵破漏之處。覺長老也不知他是何等樣人,以後日親日近,漸漸相好,就如道友一般相處。後來方曉得這個施主是當朝一品宰相,後移居於大寺之內。史丞相一味恭敬,就請覺長老常常來於相府,談禪問法,素齋供給,異常齊整。又故意把蟒袍、玉帶、襆頭之類放在麵前,金銀、彩幣、錦繡堆積如山,玉器寶玩、外國珍奇之物,無所不有。丞相自己案桌之上金玉酒器,飲食肴饌,陸珍海錯,芳香撲鼻,鼓瑟吹笙,圍屏之內,玉佩丁當,蘭麝交錯,嬌聲豔語。左右服役之人,喏喏連聲,威風凜凜。果是:人間宰相府,天上蕊珠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