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吹鳳簫女誘東牆(2 / 3)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關吹出斷腸聲。

你道這一位千金小姐是誰?這小姐姓黃,小名杏春。自小聰明伶俐,幼讀書史,長於翰墨,若論針指女工,這也是等閑之事,不足為奇。那年隻得十七歲。未曾許聘誰家。係是宗室之親,從汴京扈駕而來,住於六部橋,人都稱為黃府。廣有家財,父母愛惜,如同掌上之珍、心頭之肉。十歲之時,曾請一個姓晏的老儒教讀,讀到十三歲,杏春詩詞歌賦落筆而成,不減曹大家、謝道韞之才。杏春小姐會得了文詞,便不出來讀書。一個兄弟,長成十歲,就請老晏儒的兒子晏仲舉在家教讀。真個無巧不成話,這杏春小姐也最喜的是那簫,是個女教師教成的。月明夜靜之時,悠悠揚揚吹將起來,真個有穿雲裂石之聲。因此小姐住的樓上就取名為“鳳簫樓”,雖然引不得鳳凰,卻引了個簫史。

那杏春小姐之樓,可可的與潘用中店樓相對,不過相隔數丈。小姐日常裏因與店樓相對,來往人繁雜,恐有窺覷之人,外觀不雅,把樓窗緊緊閉著,再也不開。數日來一連聽得店樓上簫聲悠雅,與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讀書之人。小姐往往夜靜吹簫以適意,今聞得對樓有簫聲,恐是勾引之人,卻不敢吹響,暗暗將簫放於朱唇之上,按著宮商律呂,一一與樓外簫聲相和而作,卻沒有一毫差錯之處。聲韻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連聽了數夜,甚是可愛,暗暗的道:“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讀書之人賣弄俊俏,明日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妝已畢,便將樓窗輕輕推開一縫。那窗子卻是裏麵雕花,外用木板遮護,外麵卻全瞧不見內裏。小姐略略推開一縫瞧時,見潘用中是個美少年,還未冠巾,不過十六七歲光景,與自己年歲相當,豐姿俊秀,儀度端雅,手裏執著一本書在那裏看。杏春小姐便動了個愛才之念,瞧了半會,仍舊悄悄將窗閉上。在樓上無事,過了一晌,不免又推開一縫窗子瞧視。過了數日,漸漸把窗子開得大了,又開得頻了。

潘用中始初見對麵樓上,畫閣朱樓,好生齊整,終日凝望。日來見漸漸推開窗子,又開得頻數,微微見玉容花貌之人,隱隱躍躍於朱簾之內,也便有心探望,把那隻俊眼兒一直送到朱簾之內。那小姐見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來開了,朱簾半揭,卻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麵。花容綽約,姿態妍媚,宛然月宮仙子。略略一見,卻又閃身進去,隨把窗子閉上。潘用中心性欲狂,隨即下樓問店中婦人吳二娘道:“對樓是誰?”吳二娘道:“此是黃府,原是宗室之親,從汴京而來,久居於此。”潘用中道:“這標致女子是誰?”吳二娘道:“是黃府小姐,今年隻得十七歲,尚未曾吃茶。這小姐聰明伶俐,性好吹簫,每每明月之夜,便有簫聲。今因我們客店人家來往人雜,恐人窺覷,再不開窗。今日暫時開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卻自要尊重,不可伸頭伸腦,頻去窺伺,恐惹出事端,連累不細。我客店家怎敢與黃府爭執。”潘用中喏喏連聲道:“不惹事,不惹事!”說罷,暗暗道:“原來這小姐也好吹簫,怪得要啟窗而視哩。”正是:律呂中女伯牙,鳳簫樓鍾子期。

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蕩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開窗而望。如此幾日,漸漸相熟,彼此凝望,眉來眼去,好不熱鬧。連那窗子也像發熱的一般,不時開閉。潘用中恨不得生兩片翼翅,將身飛到小姐樓上,與他說幾句知心話兒,結為夫妻。果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如此一月餘,彼此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潘用中無計可施,不免虛空摸擬,手勢指尖兒事發。一日,一個朋友來訪,是彭上舍在店中閑談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鬱悶無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遊玩散心。那時正值三月豔陽天氣,好生熱鬧。但見:青山似畫,綠水如藍。豔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錦繡;柔枝嬌蕊,香馥馥釀就氤氳。黃鶯睍睆,紫燕呢喃,柳枝頭,湖草岸,奏數部管弦;粉蝶低徊,遊蜂飛舞,綠子畔,紅花梢,呈滿目生意。紫騮馬被銀鞍寶轡,馱著白麵郎君,向萬樹叢中,沫月嘶風,不覺光生綺陌;飛魚軒映繡幃珠箔,駕著紅顏少婦,走千花影裏,搖珠簇彩,自然雲繞《霓裳》。挾錦瑟瑤箏,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長安遊冶子;擎金卮玉液,飲的飲著,歌的歌,盡屬西湖逐勝人。彩蓮舟,彩蒓舟,百花舟,百寶舟,載許多名妓,幽幽雅雅,魚鱗般繞著湖心,尋芳樓,尋月樓,兩宜樓,兩勝樓,列數個歌童,丁丁冬冬,雁翅樣泊在兩岸。挨挨擠擠,白公堤直鬧到蘇公堤,若男若女,若長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慶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忖或俏,聯袂而走。三百六十曆日,人人靠桃花市趁萬貫錢;四百五十經商,個個向杏林村飲三杯酒去。又見那走索的,金雞獨立,鷂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虛頭;跑馬的,四女呈妖,二仙傳道,超騰倏忽裝神怪。齊雲社翻踢鬥巧,角抵社跌撲爭奇,雄辯社喊叫喳呼,雲機社搬弄躲閃。又有那酬神許願之輩,口口聲聲叫大慈大悲大觀音;化米乞錢之流,蹼蹼鏘鏘求善人善女善長者。

話說那潘用中同彭上舍兩個,在西湖蘇堤上遊玩多時,忽然有十數乘女轎簇擁而來,甚是華麗。那時遊人如蟻,轎子一時挨擠不開,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就是黃府寶眷。看到第五乘轎子來時,正是樓上這位知音識趣的小姐。兩個各各會心,四目相視,不遠尺餘。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詩道:誰教窄路恰相逢,脈脈靈犀一點通。

最恨無情芳草路,匿蘭含蕙各西東。

那時正值前後左右都是俗人,沒有斯文士子在側,所以潘用中得縱其吟詠,豈不是天使其便。吟罷,小姐在轎中微微一笑,那轎子也望前去了。潘用中緊跟一程,卻是不上,隻得轉來,與彭上舍同行,踽踽涼涼,如有所失。閑步了半日,向綠楊深處沽飲三杯,心心念念係著小姐,連別個婦人也再無心觀看,急急同彭上舍回來,彭上舍自分路作別而去。潘用中急急到於樓上,等那知音識趣的小姐。時月色如晝,潘用中取出那管簫吹將起來,便向空禱祝道:“願這一管簫做個媒人,等我定得這一頭好親事,我便生生世世不敢忘你恩德。若得僥幸成就了此親,花燭之夕,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拜你八拜。”禱祝了又吹,吹了又禱祝,果然簫聲有靈,一陣順風吹到小姐玲瓏剔透、粉捏就、玉琢成知音的耳朵內。那時小姐還在樓下與母親諸眷閑談白話,雖然如此,卻一心記掛著轎前吟詩之人,心心念念,蹲坐不牢,本欲上樓,無奈眾女眷都在麵前,不好拋撇竟自上樓,隻得勉強掙挫。忽聞簫聲聒耳,心中熱癢,假托日間辛苦,要上樓去睡。怎當得一個不湊趣的姨娘,那姨娘年方二十三歲,極是一個風流之人,出嫁牛氏,稱為牛十四娘,偏要上樓與外甥女閑耍,杏春小姐無可奈何,隻得與牛十四娘閑耍了一會。幸而牛十四娘下樓去了,小姐輕輕推開了窗,潘用中見小姐開了窗,就住了簫。那時月光射在小姐麵上,與月一同光彩,真如月裏嫦娥一般。潘用中朗吟轎前所吟之詩,不住的吟了數遍。小姐映著月光點頭微笑,兩個恨不得飛做一團、扭做一塊。彼此正在得意之際,不期潘用中的父親回來,彼此急急將窗閉上。潘用中隻得去睡了。是夜翻來覆去,好生難睡。這是:隻有心情思神女,更無佳夢到黃粱。

話說黃府館賓晏仲舉是建寧人,原與潘用中是相識,聞得用中在對門,遂到店中樓上拜望。潘用中遂留住晏仲舉在於樓上飲酒,極其酣暢。潘用中隻做不知,故意指對麵高樓問道:“前麵這高樓誰家宅子?”晏仲舉道:“就是吾之館所。”潘用中道:“此樓窗終日不開,卻是何故?”晏仲舉道:“此樓係主 翁杏春小姐在上,因與這裏客店對門,恐有人窺伺,外觀不雅,所以不開。杏春小姐即吾父所教讀書者也。聰明豔麗,工於詩詞。父母鍾愛之極,不欲嫁與俗人,願歸士子。今年方十七歲,正欲托吾父選一佳婿,甚難其人。”潘用中笑道:“不知弟可充得此選否?”晏仲舉道:“如吾兄足當此選,真佳人才子也。惜吾兄為外方人耳。”潘用中大笑道:“若得成親,定住於臨安,斷不回去矣。”晏仲舉道:“恐不可必。”遂作別而去。潘用中愈覺神魂飛動,凴欄凝望。小姐微微開窗,揭起朱簾,露出半麵。潘用中乘著一時酒興,心癢難熬,取胡桃一枚擲去,小姐接得。停了一會,小姐用羅帕一方,裹了這一枚胡桃仍舊擲來。潘用中打開來一看,羅帕上有詩一首,筆墨淋漓。詩上道:闌幹閑倚日偏長,短笛無情苦斷腸。

安得身輕如燕子,隨風容易到君旁。

潘用中看了這首詩,喜躍欲狂,笑得眼睛都沒縫,方曉得晏仲舉說小姐工於詩詞之言不差。又見小姐屬意深切,感謝不盡,也用羅帕一方裹了胡桃擲去。小姐接得在手,解開來一看,也有一首詩道:一曲臨風值萬金,奈何難買玉人心。

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

那小姐讀完了詩,停了一會,又換一方羅帕照舊裹了胡桃擲來,不意纖纖玉手,力微擲輕,撲的一聲,墜於簷下,卻被店婦吳二娘拾得。那吳二娘年登四十餘歲,是個在行之人,正在櫃身子裏,見對樓拋下汗巾一條,知是私情之物,急急起身拾了,藏於袖中。潘用中見羅帕墜於樓下,恐旁人拾去,為禍不淺,急急跑到樓下,在地下打一看時,早已不見羅帕下落,心下慌張,四圍詳視,並無一人。料得是吳二娘拾得,就問吳二娘道:“可曾見我一條羅帕墜下來麼?”吳二娘含笑說道:“並不曾見什麼羅帕。”潘用中見吳二娘帶笑而言,明知是吳二娘故意作耍,便道:“吳二娘休得作耍,若果拾得,千萬還我,在你身邊,終無用處。常言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吳二娘故意“咄”的一聲道:“潘相公說的是恁話,我老人家要人方便恁的?還是你們後生要我方便哩。”潘用中曉得吳二娘是個在行之人,料道瞞他不得,便實對他說道:“適才這一方羅帕,實是對樓小姐擲來之物,其中還有詩句在上,千萬還我,不敢忘你好處。”說罷,吳二娘伸手去袖中取出,笑嘻嘻的說道:“早是我老人家拾得,若被別人拾去,可不利害!”潘用中千恩萬謝,解開羅帕來看,上有詩一首道:自從聞笛苦匆匆,魄散魂飛似夢中。